冷漠面具

      古诗中有三种分别的状态。第一种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因为人生是未知的，可能两个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了。第二种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知道将来见面会很难，所以在分别的时候也格外难过。第三种也是最难受的一种“人间别久不成悲”，两个人分开的时间太久，以至于麻麻木了，甚至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可是他真的感觉不到悲伤吗？如果感觉不到还写什么呢？正如苏轼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里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他不是不思念，只是没有每天把亡妻挂在嘴边罢了。很多时候，最深沉的思念反而是刻意的遗忘。

这个部分要读的是一首和分别有关的诗，杜牧写的《赠别二首•其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为人行为不太检点，喜欢流连在烟花巷陌里。这首诗就是他升官从扬州去到长安之前给一个妓女写的。

      一个多情的人，一个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悲哀的人，他有时候在表面上看起来是冷冰冰的。分别时因为想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就像一个无情的人一样，坐在那里，沉默着，戴着一个冷漠的面具。蜡烛没有心，它有的只有蜡芯。可是诗人给蜡芯一种人的特征。蜡烛滴蜡油，看起来就好像流泪一样。可是流泪的不是蜡烛。我们之前讲过“移情”，是因为诗人有情，他看蜡烛才会觉得它在哭。

誓言不堪一击

      爱情之所以显得珍贵，就是因为它不易。

我们来读李商隐的《马嵬二首•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在逃跑的过程中受将士们的威胁，在马嵬坡旁边的佛堂里杀死杨贵妃的故事。

      第一句说的是在战国的时候有个阴阳家邹衍认为世界上一共有九个像中国这样的大州，海外可能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杨贵妃死后，玄宗特别难过，有一道士说自己会法术可以帮助玄宗去找杨贵妃，她通过法术来到了海外的仙山，两人再次重逢。但是李商隐从空间上否认了他们重逢的可能性，现实就是他死了。后半句从时间上否定了，两个人没有来生。李商隐写的是一个悲剧，写得是人生本身。

      第二句他把视角转到了马嵬坡。虎旅就是禁军，柝就是打更的梆子。以前都是让人扮成鸡的样子报时，现在只能听到军队打更的声音。以前天亮了才报晓筹，现在晚上睡不了安稳觉，冰冷至极。

      第三句，曾经两个人海誓山盟，说好一辈子都要在一起，还笑话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次。在今天的马嵬坡却成了一个谎言。

      第四句，一纪十二年，唐玄宗在位45年，大约是四纪。莫愁是传说中的民间女子，嫁到卢家，一辈子幸福快乐。用民间幸福平凡的生活否定了陪伴在天子身旁的荣耀和华贵。

      如果现在杨贵妃的立场来看，我们可以听到她的哀怨，可是站在唐玄宗的立场呢？当了皇帝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即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还是会有不自由的地方，某些时候甚至不如普通的老百姓。这里面还有作者的悲悯。

      伟大的作家面对的也不只是单数的人，他写得也不仅仅是唐玄宗和杨贵妃。他是面对整个人类在发问：爱情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是成立的？

死亡的滤镜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也是爱情的一部分，这一节我想继续深入的聊一聊死亡这个变量对于爱情的影响。

      元稹是中唐时期很有名的诗人，他的妻子叫韦丛，她嫁给元稹的时候二十岁，两个人大概一起生活了七年。七年之后，韦丛去世了。元稹就写了很多怀念妻子的诗。最有名的是三首《遣悲怀》。

我们来看其中的第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东晋的谢安很喜欢自己的侄女谢道韫，因为她很有才。在这里元稹将自己的岳父和比作谢公，韦丛又是父亲最小的女儿，格外受宠。这样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女孩子嫁给了一个很穷的自己。“黔娄”战国时期很穷的隐士，死了用的白布都要斜着才能盖住尸首。

      她嫁给元稹后没有一句怨言，天冷了她看见丈夫穿的衣服单薄，翻箱倒柜才找到了御寒的衣物。而元稹呢？像小孩一样，不顾家里实际情况，竟让妻子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自己去换酒喝，可是即便这样，妻子也同意了。吃野菜，吃长长的豆叶，她夜很满足。家里没有柴火了，她就去捡一些槐树的枯叶来烧，期望风再大些，就可以多捡一点。

      今天元稹有钱了，再也不用过那样的穷苦生活了，可是身边的你已经不在了。我只能拿钱去祭奠，去请僧人来做法事。

    她的眼里只有元稹，元稹的眼里只有自己。她是贤惠的，他是任性的。她走了，他懂了，他写她，是死亡让他懂得了对妻子的爱。

      死亡在这里就好像滤镜一样，它滤掉啦很多东西。最后剩下的只是妻子对他的爱。这个爱是经过提纯的，他过滤掉了妻子的缺点，给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完美的妻子形象。

      可是生活富足了，她已经不在了。这是生和死的错位。当诗人写这样的错位的时候，其实充满着遗憾和懊悔。而这种遗憾忏悔让人感动。即便我们知道后来元稹再娶了，但在写诗这一刻，他的爱是不容怀疑的。

      我们在这一讲里谈论了许多关于爱的话题。我们讲了崔颢《长干曲》中偶然的相遇，讲了李商隐《无题》里面作为秘密的爱情，讲了杜牧的离别，讲了他看似无情的有情，讲了《马嵬》，讲了唐玄宗面临的考验和他做出的选择。我们也谈到了生死的问题，讲到了元稹的回忆，以及死亡给回忆加上的滤镜。我们好像谈论了许多关于爱的话题，谈论了许多因为爱而留下的美丽的句子。

      可是你要问我爱是什么，我还是回答不出来。文学有时候就是这样。它不提供答案，它只是提供种种不同的可能。它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声音。

      但不管怎样，我想爱情总归是美好的，即便它有时候也很脆弱。幸运的是，人类可以拥有爱的能力。而我想那些真正的爱，终将战胜时间和一切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