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招娣，是一个女娃，性别即原罪，一出生就被家人不喜欢。从她会走路就开始干农活，上山捡柴、踩着凳子做饭、端着木盆去河里洗衣服，再大一点，就跟着阿爸上坡种菜，下田插秧，活生生把她当成男孩用。

每次看着弟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而自己却要顶着烈日干活。招娣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河里寻死，因为村里的姑娘都说，结婚就好了，结婚就有自己的家，就能当家做主了。

在招娣十六岁那年，邻村的人托媒人来说亲，但阿爸不乐意拒绝了，因为弟弟还小，他生怕招娣走了家里没人干活。拗不过阿爸，招娣又继续待在家中。渐渐的说亲的人越来越少，而招娣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

阿爸收了邻村金玉一百块钱把她换去做老婆。招娣知道自己二十了，同龄的姑娘早就当娘了，而自己容貌不出众，大抵就是随便找个人嫁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但天一亮就干活，天一黑就累的只想睡觉，实在没功夫想。

可金玉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账酒鬼，头一个老婆就是被他打得受不了投了河，招娣不想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

招娣跟阿爸说，“我不想嫁。”阿爸瞪了眼，“你都是老姑娘了，你还想在家白吃白喝到什么时候？”

招娣顶嘴，“我没白吃白喝，我给家里干活了。”

阿爸没话了，招娣觉得很委屈，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她不明白同样都是父母的孩子，为什么男孩是宝女孩是草。

阿爸听着招娣撕心裂肺的哭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阿妈心疼地看着招娣，她能给招娣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就在招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阿爸开口，“ 那你自己找个人来娶你。”

招娣睁大了圆眼，赶紧擦了擦眼泪，“真的？”

“找不到就乖乖嫁给金玉。”阿爸丢下这句话就背着手进屋睡午觉。养好精神下午才好干活。

招娣听到阿爸这话知道他松了口，心中欣喜不已。但接着又开始忧愁起来，招娣皱着眉头想着村里合适的男娃不是已经说好了亲事就是有已经喜欢的姑娘。剩下的都是些还没有长大的男娃。招娣一时之间不知道找谁，就走出家门在村子转了一圈，不知不觉就走到村口，远远地就看见傻子阿福坐在村口的大树下。

招娣知道阿福是在等他的姐姐珠珠，他姐姐每天都会走很远的山路去集上卖自己做的手工制品。每天这个时候阿福都在这里等着，然后和姐姐一起回家。

阿福的姐姐不是他的亲姐姐。他的爸妈在他小时候就死了，阿福从小跟着爷爷长大。爷爷害怕自己老了，阿福一个人没办法生活。正巧出去赶集的时候，遇见被人贩子拐卖的的珠珠。

看着珠珠可怜的模样，爷爷一时心软，想着正好自己百年之后可以帮着照顾阿福，就花了两百块钱买了珠珠。都走回家了，爷爷又害怕珠珠的家人会着急，又把珠珠带回来警察局，希望警察可以帮助珠珠找到她的家人。不曾想珠珠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在警察局没查到珠珠父母的任何信息。警察就对爷爷说，既然你捡到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这就说明你们有缘。况且女孩子多半没人养，还不如你养着。听着警察的话，爷爷顿时就明白了，就央求警察给珠珠上了户口，正式落在他们家。

养着养着珠珠就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而爷爷也越来越老。临死之前爷爷拉着珠珠手，让她好好照顾阿福。爷爷死后，珠珠接过照顾阿福的担子。

村里不是没有男娃明里暗里喜欢珠珠，但珠珠娶亲的要求就是要带着阿福，这可吓坏了村里的人，毕竟没有人想要一个傻子小舅子。渐渐的珠珠也就没人来说亲。

招娣走到阿福身边，他像是没察觉似的毫无反应，“你在等你的姐姐吗？”招娣开口道。

阿福听到说话声回头看了眼招娣，像是不认识招娣似的，转过头继续望着村口。

招娣不介意阿福没有搭理她，在他旁边默默的坐下。望着远处黑压压天，没话找话说，“你看这天是不是快要黑了”

阿福木木的看了她一眼，开口道：“因为要下雨了。”

招娣看着阿福，心想他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就是个傻子吗？再仔细一打量，阿福穿着干净的衣服，裤子因为太长挽着裤脚，鞋子也是刷得干干净净的。招娣再一看自己全身灰扑扑的，鞋子脏兮兮的都是泥。招娣自卑地缩了缩脚。为什么就算是傻子，也比自己过得好。

招娣想起小时候只要在家里受了委屈，又没有地方可去，就在村里溜达。这时就一定会在某处发现独自发呆的阿福，招娣就会随便找个由头对着阿福大吼几声，而阿福总会一声不吭，一脸迷茫地看着招娣。次数多了，招娣也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别人欺负阿福的时候，招娣又反过来帮阿福的忙，想着这样就扯平了。而阿福双手插兜，一句话也不说，愣愣地站在旁边看。

再后来，大家都长大了，也没人再欺负阿福，也就不需要招娣帮忙。招娣也很久都没有见到阿福。

招娣坐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自语地说：“我爸要把嫁给金玉那个混账二流子，他头一个老婆就是被他逼死的。我不想嫁给他。”阿福既没应声，也会回答。一动不动的极其认真的盯着村口。

招娣耷拉着耳朵继续说道，“我爸刚刚还在家里骂我，说我在家白吃白喝。可是我明明有干活，要不是他怕我走了，家里没人干活，我早就嫁了。现在年纪大了，没人看上我了。”

招娣说得委屈，顿一下，吸了吸鼻子，“结果到最后我爸还嫌弃我，竟然要把我嫁给金玉。我是死也不会嫁的。”

招娣越说越难受，眼泪没忍住从眼眶流了出来。但招娣不想在一个傻子面前流泪，就赶紧用手擦了擦眼泪，眼泪越擦越多，不住地往外涌。最后索性干脆不理，任由眼泪流过脸颊。

阿福听到哭声，转过头看着哭得泪流满面的招娣，拿出包里的两颗糖，看了一眼招娣，把其中一颗放进包里，手上拿着另一颗糖对着招娣说，“吃，甜。”

招娣滞了片刻，擦了擦眼泪，看着阿福明明有两颗糖，却给自己一颗。一边说，一边拿起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阿福，没看到我哭了，我要两颗糖，我要两颗糖。”吓得阿福紧紧捂住自己的口袋，警惕地看着招娣，生怕招娣回去抢似的。

招娣故意凑近阿福，使劲哈气，糖果的香甜一下子就刺激的阿福咽了咽口水。

招娣一抬眼就看着阿福清澈透亮的双眼，微而卷的睫毛，白皙的脸蛋。傻子现在也长得太好看吧。唰的一下脸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阿福，你的糖谁给你的。”

阿福睁着无辜的大眼，“姐。”

招娣心里暗想我当然知道。为自己刚刚居然被阿福的美色迷了眼，暗暗唾弃自己。可是阿福真的好看，想着如果阿福不傻就好了。

看着阿福，居然鬼使神差地说道，“阿福，要不我给你做媳妇吧。”说完自己立马羞红了脸。

听到自己的名字，阿福转过头看着招娣。她看着阿福傻傻的样子，在心里默默了一口，“我忘了你是个傻子。”

听到傻子二字，阿福大声地说，“我不是傻子，”

“那你知道娶媳妇是什么意思吗？”

阿福站起来双手紧握，张张嘴想要反驳招娣。

招娣突然来了恶趣味，对着阿福说：“你看你就是个傻子，大傻子，大傻子。”

急得阿福大喊，“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

招娣看着阿福的傻样子，突然觉得没意思，自己和一个傻子计较什么。

忽然，听到一声轻呼，“阿福。”

招娣知道是珠珠姐回来，吓得一哆嗦，不知道自己刚刚说阿福是傻子的话有没有被听见。像是被老鹰盯上的兔子，灰溜溜地走了。

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个男娃说阿福是个傻子被珠珠听见，气得珠珠拿起菜刀杀到小孩家里，逼着小孩给阿福道了歉才算完。从那以后也没人敢随便说阿福是傻子，都知道珠珠姐不好惹。

那一幕深深的就在了招娣的脑海中。招娣一边往前走，一边偷偷往后看珠珠有没有拿着菜刀找上自己。

珠珠看着招娣离开的方向，敛了眼，走过去对着阿福说，“刚刚招娣对你说了些什么？”

阿福不回答珠珠的问题，歪着脑袋问道，“姐，娶媳妇是什么意思？”

珠珠皱着眉头问道，“谁给说的。”

阿福指了指招娣离开的方向。珠珠瞬间明白。继续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阿福垂下眼眸想了一会，艰难地想着，“她要嫁给金玉……不是白吃白喝……给我当媳妇。”

珠珠望着招娣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山坡上，珠珠拦住招娣，直接明了问道，“你说你要给阿福当媳妇，是不是真的。”

招娣听到这话，脸唰的一白，只顾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鞋。

看着招娣不说话，珠珠继续说道，“你是真的要嫁给阿福，我就托媒人上门。”

招娣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珠珠就找了媒人上门求亲，阿爸看着媒人，脸色阴沉。

“我叫你找男人，没叫你找个傻子。”

招娣颈着脖子，“阿福不傻，起码他不会欺负我。”

阿爸挥舞着粗糙的大手，招娣害怕得闭上眼，阿爸叹了口气，“你不要后悔就好。”

村里的人知道招娣要嫁给阿福，纷纷笑话她，想男人想疯了，连个傻子都不放过。

不少男人甚至在招娣在干农活时故意调戏她。

结亲那天，珠珠准备了丰厚的彩礼，阿爸看着彩礼笑开了花，破天荒对着阿福露出了一个笑脸，拍着肩膀说，“阿福，”接着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突然之间哑了口，说照顾招娣，你看阿福的样子，到底是谁照顾谁？说两个人要好好相处，阿福他懂什么？尴尬的对着阿福笑了笑。背着人，阿爸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答应招娣嫁给阿福。

而阿福茫然地看着阿爸，呆呆地傻笑。

大宝像个小大人似的，凑在招娣的耳边悄悄说：“姐，如果阿福欺负了你，不要怕，我来帮你。”

招娣含笑点了点头。招娣去阿福家的路上的时候就想，虽然阿福是个傻子，但自己一定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招娣嫁了过来，就煮煮饭，洗洗衣服，照顾照顾阿福，闲时就跟着珠珠一起制作手工。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后来村里来了一个人，一表人才。说是来找珠珠。珠珠一见他，扭头就走。原来珠珠在镇上好几次被别人欺负的时候，都是他出手相救。

他跟在身后不停地喊着，“珠珠，珠珠。”

村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俩。珠珠对着他一凶，“别喊了。”

他立刻闭嘴，默默跟在后面。

招娣看着珠珠身后的男人，犹疑地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

珠珠放下背篓，“你回去吧。”

他立马回绝，“我不。”说得掷地有声。

珠珠眉头皱得都能够夹死一只苍蝇了。

接着继续说道，“我不容易说服我爸妈，我一定要娶你。”

珠珠听了没说话，但态度软和了下来。“随便你。”珠珠丢下他，转身进了屋。

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招娣连忙招呼，“快进来坐。”并眼神示意阿福，但阿福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我叫王冬。我和珠珠是在镇上认识的。”

招娣还准备津津有味地听下去。

“招娣，”招娣赶紧应了一声，走了进去。就留下王冬和阿福大眼瞪小眼。

招娣不敢随意打听珠珠的事，只默默了在旁边忙碌。

半晌，珠珠幽幽的说：“他父母不喜欢阿福，觉得阿福是个傻子。”

意料之中的事招娣点了点头。阿爸不也嫌弃阿福吗？

“所以我就不愿意嫁给他。我不想阿福受委屈。”

“不曾想，他没有放弃。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听到在问自己，吓得招娣一激灵，顿时八卦的心烟消云散，脑子一片空白。哆哆嗦嗦的说，“王冬，他，这个人，怎么，怎么样？”

珠珠笑了，“挺好的。”

看着这样，招娣明白珠珠心里是欢喜的。只是放不下阿福。招娣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重了，“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福的。而且镇上这么近，你想回来就可以回来。”

听到招娣承诺似的回答，珠珠满意的点了点头。

王冬一脸欣喜的离开村里。第二天带上了自己爸妈来到家里。王冬的爸妈知道阿福有人照顾了，对珠珠就更加满意了。急不可耐的一家人，立马订好婚期，迎娶珠珠。

珠珠走了，家里就剩下招娣和阿福。两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得简单又快乐。

珠珠又是时不时回来看看他们。

招娣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有孩子。阿妈急得团团转顾不得羞，拉着招娣问道，“你们有没有上床？”

听到阿妈这么直白的话，还是大姑娘的招娣脸上红得滴血。一看招娣的模样，阿妈就知道两个人都是清清白白的。气得阿妈握紧拳头锤了招娣几下。阿福看着招娣被欺负了，立马站在招娣面前，直直地盯着阿妈。阿妈被看的心里毛毛的。

招娣赶紧对着阿福说，“这是阿妈，她没有欺负我。”说完让阿福去旁边坐着。阿福坐在旁边，眼神时刻盯着阿妈。

阿妈指着阿福说，“他不懂，你也不懂吗？裤子一脱，不就完了吗？”

招娣怀孕了，阿福知道怀孕是什么意思，就招娣的肚子里有个宝宝。阿福蹲在招娣的面前，看着她的肚子，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有宝宝了就能和自己一起玩了。招娣被看得不好意思，捂住肚子，“他还没有长大。等长大了就出来了。”

“什么时候？”

“等到了下雪的时候。”

阿福地点了点头，继续守在招娣面前。珠珠听到这个好消息也回来了，看着招娣，眼里含笑，“谢谢你招娣。”招娣被这句话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等你月份大了，我再回来照顾你。”

一天夜里，招娣的肚子很痛，她推了推阿福。看着招娣痛苦的样子，阿福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嘴里不停的喊着，“招娣，招娣。”

招娣忍着疼痛，还要安慰阿福，一时心力交瘁，“阿福，阿福，”

听到招娣的声音，阿福安静下来，招娣咬着牙，“阿福，快去找阿妈。”

阿福听了招娣的话顾不得穿鞋，急急跑了出去。

招娣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招娣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疼痛，就好像有个人用脚不停地踢自己的肚子。招娣想着白天自己如果不去爬树，是不是就不会肚子痛了。身下慢慢浸出一滩血，染红了床单。

等到阿福回来的时候，招娣脸色发白满脸冷汗疼得晕了过去。

孩子流产了，招娣也死心了。再不期望孩子，只想好好照顾阿福。但阿福却不懂。一天阿福拉着一个全身脏兮兮的男孩站在门口，招娣指着孩子，“阿福，他是谁？”

“宝宝，他是宝宝。”

招娣心酸得流泪，没说话。想着自己晚点把孩子送回去。去村里问了一圈都没人知道孩子从哪里来。问阿福，他也说不清。

阿妈就劝她，说不定就是那个孩子回来了。

招娣看着孩子黑白分明杏仁的眼睛，她心里也充满了不舍。

孩子取名为希明，寓意明天的希望，是招娣的希望。

孩子长大很快，也很听话懂事。经常帮着招娣干活，不哭也不闹。

“招娣，你们阿福……”还没有说完招娣就急急跑了出去，看见阿福毫无声息躺在地上。

阿福看见有孩子掉进池塘里以为是希明，喊着希明的名字，就往塘里跳。孩子是救上来了，阿福已经死了。

珠珠回来办理了阿福的丧事。虽然珠珠一句话都没说，但招娣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恨不得她打自己一顿，是自己没有照顾好阿福。

“姐，你骂我吧！你打我吧。”

珠珠擦了擦眼泪，“个人有个人的命吧，既然阿福走了，我也没了牵挂。”

珠珠跟着王冬去了省城，没了音讯。阿福虽然不在了，但招娣还有希明。

招娣想着孩子读书要用钱，就时不时去镇上做零活。一开始招娣都找不到活干，慢慢的手脚麻利的招娣越来越受到雇主的喜欢。

一个老婶羡慕的说道，“你现在幸福了，孩子也长大了。”

招娣刚准备摆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喇叭声，然后她就倒在了血泊当中，她想着儿子没几天高考，千万不能告诉他。想着儿子瘦瘦的身子，自己今天买的鸡还没有炖上。

招娣努力睁着眼，看着人们惊吓的表情，听见人们的尖叫声。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阿福，阿福没了傻气，对着她招了招手，笑了笑，“招娣，我想你了。”

招娣盯着他笑了笑，儿子也大了，自己也该去照顾阿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