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话·风华烬 第柒话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苏邈将槐树下那坛青梅酒挖了出来,一碗一碗地满上,修长手指执起青花瓷碗的动作,雅致而利落,似乎饮入口中的不过是淡淡清茶。不知几碗下肚,终觉倦了,便索性整个人躺倒在树下,透过斑驳的树影,还能依稀看到头顶的淡淡月光。

忘川之上,槐木之下,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苏邈轻吟出声,声音带着清醒时不曾有过的茫然。浓浓夜色中,春雨淅沥而下,打在树叶上,落在草地上,滴在他盖住双目的手背上,半响,手指移开处有淡淡水痕,像极了谁人的泪儿。

朦朦胧胧中觉得身边拂过一阵风,带着花的气息,“苏子颂,你当真不要命了?”,苏邈微微张开眼,又阖上,顿了一顿,然后又蓦然睁开。眼前的人撑着一柄素色的油纸伞,黑发白裳,一贯上扬的嘴角此时紧紧抿住了。苏邈怔了怔,逆光中神色难辨。

那人又道,“你骗了我”。来人正是阿长,她向前踏了一步,顺势蹲了下来,丝毫不顾白色衣裙已沾上斑斑泥污。她把伞递到苏邈头上,神色无比认真,声音却是淡淡清晰,如玉石落入水中荡开的细细涟漪,“你道我为你取药是很容易的么,你道我要琢磨清楚你那花花肠子是很容易的么?”

苏邈仍是怔愣地看着她,瞳孔尽头是夜里带雨的深深墨色。阿长在他的瞳孔里见着了自己的模样,现出形的自己,眉眼又渐渐松开,声音也柔了下来,“卿当,指挥万马,修身齐家平天下;卿当,阅尽天涯,篆书留传四海为家;卿当,遍历天下,逍遥隐于五湖烟霞”。

三个卿当,一句比一句真切,一声比一声沉痛……她抬手为苏邈拂去鬓发上的雨滴,继续道,“子颂,你道你的华发为谁而生,你道你的双腿又是为谁而折?你道你每晚唤的是谁的名儿?”

他仍旧看着她,眸色愈发深沉,似一滩化不开的浓墨。她又为他细细拍下衣上的湿意,似有叹息,“你在害怕,对么”,明明是问句,语气却无波无澜,像道出一个事实。她再次抬头看他,眼中已然腾起一层细密的水雾,嗓音哑哑的,“你道我动心一次是很容易的么?”

远方山岚寂静,细雨飘飘,他距她不过一手臂的距离,唇动了动,却未说话,良久,久得如新芽破土而出,他伸臂紧紧拥住了她,在深林银月之下,嗓音沉沉的,“阿长,别走”。

苏邈终是染了风寒,那夜他喝酒又淋雨,加上情绪大起大落,终于在阿长怀里昏过去了。直直昏睡了三天,他才悠悠转醒。尽管脸色还是略显苍白,但当看见守在床前的阿长时,他黑如古潭般的眸子流转起琉璃的光彩,嘴角一勾,“你那日,唤我什么?”。

阿长这几日忙着照顾苏邈,没提防他忽然问的一句,一时还真愣了愣。苏邈瞧着阿长的表情,眉毛挑了挑,又问了一遍,“我的卿卿,你那日唤我什么?”阿长的脸颊浮上一层恼意,眸子眄过去,只差没叫到登徒子而已。

苏邈见状含笑弯起了眉眼,从没见过他的眼如此黑亮,如夏天朗朗的星空。一时之间,阿长也怔住了。他握了握阿长的手,眼睛却垂了下来,淡淡道,声音柔软得像小村庄里隔壁从小一起长大的清雅书生,“你的话我记住就行了,但我的话,你便忘了罢”。

明明已是冰冷身躯,但阿长还是感到有丝凄怆的凉意从指尖窜入,令心头微微一窒。“答应我,离开前,一定要告诉我”,说罢,苏邈翻身又睡过去了。

四月,夜雨后花木娇艳的更娇艳,挺拔的更挺拔,尽数笼在皑皑晨雾里,美似朦胧仙境。一顶大红轿子沿着那一路繁花古木,直入山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至近,”大人,不好了,不好了”。揖生推开木门,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屋内袅袅幽香,似兰似菊,竹案上的人轻轻合上书,声音如初夏的翠竹,清清越越,“何事慌张?”。

揖生迅速整了整仪容,端端正正地立起,“苏老夫人遣了媒婆过来,捧了满当当一箱子姑娘的画像,说是要给大人……讨媳妇儿”。窗外还腾着水雾,有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发出滴答的声响。那人捏了捏眉心,思忖了一会儿,“寻个由头,打发了吧”。

浮云掩月,落花缤纷。那不败的槐花层层叠叠地开了一树,茂盛的枝叶之中,皎洁的月光零散而入,凉风徐来,整棵树便如有了生命一般微微摆动。苏邈瞟了树上一眼,慢悠悠道,“阿长,你还不肯下来么”?话音刚落,那老槐像应答般撒下些淡白的花儿来,粗壮的树干上渐渐现出一个白衣身影来,长长的裙裾随风轻摆,像极了一朵开得极盛的花。

阿长翩然跃下,手中执了卷未挽起的画轴。苏邈静静看着她,墨色的眸子,像沾了水雾,柔软得如此时月下的风,“在瞧什么呢,仔细坏了眼睛”。阿长摊开手中的画卷,递与苏邈,声音浅浅的,“子颂,我瞧了一个下午,大抵就这个姑娘与你般配”。月色愈浓,四周的声响渐渐平息,重归于静谧。

苏邈的眼睛一片漆黑,银白的月光照进他的眸子里,却再无一丝光亮,沉沉地带着冷意,“你倒是大方得很”,手并未接过。阿长递出去的手一点一点垂下,话语艰难从嘴里挤出,“你终归是要走下去的”。良久,苏邈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甚好,如你所愿”。


今夜月色正好,银白的光透过木窗铺在屋内的青砖上,落下一地碎银。阿长倚在窗边,用意念幻出一只沙漏,漏中细沙流逝,像他匆忙的离去。是的。苏邈已消失了两天两夜。明明那夜他的房中还燃着香,明明他杯子里的茶只喝了一半,明明他已将帷帐放下。那么多的明明,他却不见了。阿长也问过揖生,谁知他倒没什么反应,连道了几句放心便呼呼大觉去了。

当知道景曦另结新欢的时候,心里会难过,却不曾如此凄惶;

当知道景曦是杀死自己的幕后黑手时,心里会失望,却不曾如此绝望;

阿长摊开右手,掌上一片空白,已然消失的生命线。一缕亡魂,根本无法阻止他的离开。阿长信步而出,最后停在小山丘上,婷婷如一棵玉树,她从怀里摸出一支玉笛,横放嘴边,音律潺潺而出。她眼望着远方,神情无比专注,像是进行一场盛大的祭奠,不知是祭奠她的死亡,还是祭奠虚妄的爱意。和着笛声,和着花香,和着月色,她的身子竟渐渐透明起来,衣袂疯狂抖动翻飞。

红尘十丈,这不过是一个脆弱的灵魂。

“阿长,我竟不知你还会吹闺怨之曲?” 月影浮动,流光徘徊。阿长匆忙转身,正正对上苏邈的视线,两人隔着不过十步距离,他的袖口和衣裾沾了好些泥灰,模样多少有些狼狈,但他半分未觉,俊雅容色中嘴角挽了又挽,那笑又绕进眸子里,绵密如万千蛛丝,带着温温的甜。

的确,阿长以前在军队里闲来无事,总爱吹几首曲子,但那时为了鼓励军心,往往吹的都是《征途》、《破军》等气势壮阔的曲儿。阿长抿住嘴,定定地将苏邈望着。“你最爱吃的荷花糕,喏,我给你带回来了”,苏邈摸出一个锦盒,里面端端正正地放了几块糕子。阿长心中纳闷,他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又温温地响起,“所以阿长,你嫁给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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