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时候,是不安分的,总爱往别人家里跑。从我爷爷家拐个弯,再顺着巷子走到尾,一落五间房子的大宅就是我一小青梅的家。她家里有着一位满头银丝的太婆。那座大房子里深深留在我记忆中的就是满屋油亮的红地砖和她清瘦挺直的背影。
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我和雁子依个方方正正的红地砖在玩跳房子,雁子的姐姐播着她喜欢的明星演唱会CD,太婆扶着石门柱走进来,看了一眼,“一个女孩子怎么又在男的唱歌啊。”然后就问我,“你是石清的孙子吗?长得好看” 然后从兜里摸出一颗黄色纸壳的薄荷糖给我。我讶异的点点头,因为我从来没人这么亲昵的喊过我爷爷的名字,年龄再大的人都在那名字后面加一个兄。可是从她又跨过门槛,走向天井去摆弄她的杜鹃,我并不觉得她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背也不驼,脚也不跛,只是动作缓慢。甚至只要一恍惚,动作爽利,清扬,单薄的身影在转角后很快消失,我都要相信那只是一个头发早白的少女。
我是喜欢她的,不单单因为每次见面都会给我的一颗薄荷糖。她和老人不一样,总让人觉得清清爽爽。白色的发丝整整齐齐地抿在耳后,团了一个大圆髻扣着一个用椰子壳雕了牡丹的乌漆色的发饰,穿的呢,要么是一样花色裁的上衣和裤子,要么是淡蓝的麻布上衣和黑色裤子,冬天穿着一件暗花的大袄,衣服上没有一个斑点污渍。上衣永远是立着领的款式,左下角缝着一个暗袋,里面藏着薄荷糖,和一种白色的薄荷膏。你在她家,被蚊子叮了,摔了,拐着脚,她都会拿着那个帮你抹一抹,然后再说头昏了,往自己太阳穴上也擦一点。所以她身上没有难闻的老人味,却又一股清凉醒脑的清凉油的味道。老人家话也不多,印象中她总斜坐在一张高藤椅上,透彻的眼神有时从门斗处望着外面,有时在天井旁盯着那个屋角,然后指着和我说,“上面绘的那些花啊,颜色掉了,不行,刚建的时候更好看。”我总不知道怎么应她,她也总在无下话。
老人不止请我吃过薄荷糖,有一次在她家,意外地被叫上餐桌,吃了一碗面,我一尝,嗯,好甜。她说“今天是雁子太爷的生日,你捧面子,吃一碗生日面。”我疑惑地看着摆着一盘炒韭菜地桌子,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雁子家有个太爷啊。然后她自己也端起一碗,慢慢悠悠地吃起来,“嗯,够甜,那个时候哪里能下这么多的糖啊。”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应答她的话,她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吃完,被扶进房休息了。
那天我回家跟我奶奶说我在雁子家吃了她太爷的生日面,连着在我家闲坐的邻居婆婆,他们都很诧异,说着那五十多年没回来还给她过啊。我好奇地问了一句,去哪了啊。奶奶半真半假说:“过番了,被番婆下蛊画符,勾了魂就不回来啦。”
“番婆是什么,”
“骚气的番边女,脸白白的,嘴红红的,可坏了,跟我们不一样的”
“下蛊是什么”
“就是让一个人听话,要是不听就变傻变疯,”
“然后呢?”
“然后就有毛虫,鞋子蜈蚣咬他。你要不听话每天乱跑就有人给你下蛊”
我半信半疑着,那天晚上还做了梦。梦着一个圆润丰满,头发蓬得跟个鸟窝似的女人对着我在生气,一生气,她鬓角处弯的两个小卷和她厚重的玫瑰瓣大红唇就都抖起来了,嘴巴一抖,嘴角处的大黑痣也抖起来了。我仿佛看见成千上万的黑蚂蚁,小蚯蚓从那黑痣处如同涌泉般向我爬来。醒来时我一身汗,我想着雁子的太婆会不会也被下蛊了,不然她的丈夫被番婆勾了魂那么多年,为什么不去抢回来。对的,一定是的,她那么瘦,一定是叫蚂蚁,毛虫咬的。这么一想确实是,他们家深幽幽的,雁子太婆又经常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里发呆,只有她长年斜靠的那张藤椅在房间里发着呆滞的亮光,所以他们家是有虫子的。番婆也是他们家的番婆,所以我不能再经常去找雁子玩了。没有雁子,没有薄荷糖了。这是悲伤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怕极了虫子。
后来就在我吃完他那碗寿面的不久,雁子的太公就在番边去世了,至于番边是哪里,怎么样,我至今不清楚,雁子也不清楚,雁子的太婆可能也不清楚。听说他的葬礼和丧礼都是再那边办的,三个月后他的二儿子才去那边香炉里抓了把灰引他回乡入祠堂。奶奶觉得这到底也算他们家没了人,忌讳着,那段时间不让我去雁子家。从那时起我就真的很少踏入那个深深的巷尾了。
人们说雁子的太公和太婆年轻时很是要好的,闻着他们家有一股鱼生草鲜贝煮米粉的味道就知道那位太公劳作回来了。迫于灾荒年只得随了船过了远番讨生活。到了异乡他和所有离乡背井的人一样,努力打拼,让自己立稳脚跟也惦念着给家乡的妻儿寄去财物。后来也跟大部分离乡背井的人一样,忘了隔着茫茫汪洋的故乡和故乡里的人,在那边也有了自己妻儿。
他是回来过的,就在他家那座大宅建成以后。还给满乡的孩子带回了薄荷糖和那边特有的糖饼干,据说我家还得了一小罐他送的薄荷膏。对那位太婆而言,应该如同船员隔着重重海雾看见微弱灯塔上的光一样,有着到岸的心安,有着到岸的荣光。
只是后来说,他又要到那边谋生活了。太公的生活还是太公的生活,只是饭菜的味道从鱼生草味变成九层塔,或是罗勒味了。而太婆在那座大宅里用一双手带着她的孩子走过一个个丰年灾年,走过一次次人情冷暖。
再一次见太婆是我一把高凳子一把矮凳子搭着在门口写字,她出来外面散步。干枯布满细纹却指节依旧白皙修长的手拈着一支香栀子。步伐依旧是缓缓悠悠的。
她走过来先跟我打招呼,“哟,你去上学了啊,所以没空跑我家啊,好好学,女孩子读书好”嗅一嗅手中的栀子,又说:“我今天没买薄荷糖了下次给你,给你花,香着呢,有空去找雁子写作业,你好好写,我回家了。”我依旧不知道怎么应她,只胡乱嗯了一句。
也许是受着薄荷糖的勾引,我有真的往那座宅子跑起来了,找雁子写字。老人家时不时过来看我们写字,塞颗糖果,塞个梨子,然后嘱咐我们“女孩子不要急躁,慢慢写把子写好看了。”我们相视一眼,依旧不知道怎么回她话。她就走到天井看花,或者走回藤椅上坐着。还是那样的清雅,安静。那天雁子的家人跟我说,老人快要过百岁的生日了,穿红衣服,那天要我去吃饭。我还在想老人的气质红色并配不起她,还不如穿这身旧蓝衣好看。
几天后我和奶奶从村口杂货店走回家,又看到雁子太婆了,这次她手里拈着一支桃色的角花,另一手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米袋,往池子里青石台阶走去。
奶奶见了赶紧馋她上来。她说,“袋子上的花,红红的,怎么就被扔了,可惜,洗了就能用了。”
“池边危险,你洗它干嘛,现在没人要这个了。”
“没人要的吗,我以为它好看,能给孙女们装东西。”
“现在这花啊,人都嫌他土气,没人要了。扔了吧,让人看见,还以为是什么呢。”
“那就扔了吧。”
“好好,扔了,我们跟你一起走回去。”
又过了几天,就听说她去世了,她终于还是没能穿上红衣服。也许她曾今是喜欢的红色的,只不过是岁月让她更加适应了蓝色。也许她曾经娇羞得如出水粉莲,有着一段艳如朝霞的初恋,盼望着家庭生活温暖如同火焰。可是现在这种种想象都和她的形象搭不上边。她是头发抿得油亮整齐,端端正正挽着一个发髻在脑后,经常穿一身蓝色麻布衣的雁子的太婆。她安静,清雅,说话呼吸都缓缓,淡淡的,一双见过许多故事的眼睛依旧清澈。只一双手,单薄细长干枯,还可以瞥见她曾经是为生计家庭磨砺过的。对了,她的眼神也一直告诉着我她是一个有定力的女人。
她的丧礼好多人都跑去看了,奶奶又觉得忌讳不让我去。可我在家张耳听了一整天的丧乐。他们说连着老人家活过的闰年闰月闰日,她应该算103岁,喜丧了。可是活过百岁的她也机会穿红衣了。起灵的时候同她一样毛发皆白的长子哭昏在灵床前。
奶奶说,老人家留下很多越洋来的布料,丧礼的腰带都是用那些撕下来的。人人都觉得到底是有番客的家庭,好气派。我想我是见过那些布料的。弥漫着薄荷膏气味的老宅子里,老人就着小窗格透进来的光把那些白色,蓝色,粉色暗花缎面的布料拿出来重新叠了又放进箱子里。是她的还是她的,生前没有用就在丧事上消耗了。就像她的丈夫一样,相别了几十年,最后也要跟她进同一座祠堂。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她生前从未透露过,应该也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吧。
我想多年后如果还有其他人在想念她,应该就每天吃她薄荷糖的我,还有村口每天卖给她薄荷糖的杂货店老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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