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发表于1953年,奥康纳迁往母亲在美国南部阿拉巴马州安达卢西亚的农场定居之后。受疾病所困,奥康纳行动不便,很少到农场以外的地区走动,她的故事灵感大多取自周围的人事物以及当地报纸上的新闻事件。这篇小说中的人物和地点多半皆有原型。
奥康纳信奉天主教。在她笔下,罪人总是被带到一个人生的危急时刻,自信自傲的信念被冲撞,同时生命迎来一束恩典之光。《好人难寻》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一家六口出行途中被三名逃犯枪杀;这个故事的布局很精彩,事件迭起,人物鲜活,死亡将临,恩典骤现。
第一个场景,在家中。老奶奶不愿意按照安排去弗罗里达,她想去田纳西。她用逃犯流窜的新闻吓唬儿子贝利,贝利丝毫不理会;她又转向儿媳,换了个理由,却依然无果。这一幕只有老奶奶在说话,儿子儿媳均一言不发,凸显家人关系淡漠,老奶奶身为长辈却不受尊重。接下来孙子孙女登场,两个孩子一个满嘴暴力,一个满嘴金钱,他们的言语和前一幕父母的沉默共同作用,把家庭成员彼此毫无尊重的现实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二个场景,早晨坐车出发。老奶奶出于孤独和担忧,偷偷带上了小猫,这小猫是后来事故的始作俑者,却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接下来一系列细节描写,主角老奶奶的个性越来越鲜明。她出发时就想着回程,表明心里仍然不愿从命,要找机会操控行程。她衣着讲究,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自视甚高,以身为“女士”为傲。她描述沿途风景却没人理会,目光四处游移。她教训孙子孙女,虽然一再受辱,却以自己的时代为道德典范。她发现路边的黑人小孩,对别人的处境毫无怜悯,只知道把人物化为己所用。她提议帮儿媳带小孩,墓地的死亡意象开始显现,厄运难逃的气氛也渐渐笼罩。她和两个孩子玩游戏,孩子的出尔反尔恰是大人的写照。她讲述自己年轻时被人追求的故事,无论是她讲述的重点还是孙女的回应都表明两人虚荣又贪财。
第三个场景,高塔餐厅。餐厅老板夫妇登场,而这两人的关注也都在物质的得失上。这一幕仿佛凿子,把每个人物的丑恶本性雕琢得更加到位。他们虽是一家人,却形同陌路,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彼此的互动不过是冷漠的伤害。妈妈溺爱孩子,爸爸漠视不管,孩子随心所欲出言不逊,而老奶奶终于找到红萨米这个知己能聊聊往日的美好,不过这段对话所显明的也是老奶奶内心的骄傲,她把问题推脱给环境,拿别人当做自己败坏的借口。这家人离开高塔餐厅时有一个细节,两个孩子又去逗门口拴着的灰猴,猴子在基督教文学意象中经常被拿来象征罪恶、贪婪和狡诈。奥康纳在这里用一只猴子给这家人做了总结,这只猴子只顾在自己身上捉虱子,完完全全以自我为中心,吞下自己的罪恶却不以为恶心。
第四个场景,继续上路。老奶奶仍然想按自己的心意操控这场旅行,不被家人尊重却又想让家人听从,为了达到目的,她不择手段,编了个谎言,一家人就此踏上不归路。这一幕家庭成员间的角力也展示出大人的懦弱和孩子的狡诈。厄运将至的氛围又起,周围树林的俯视预示着接下来三个逃犯俯视这家人的目光。
第五个场景,发生车祸。老奶奶忽然想起目的地不在佐治亚,而在田纳西。她情急之下踢翻了旅行包,小猫跳出来导致贝利失控,一家人发生了车祸。孩子们非常兴奋,孙女因为没死人而感到遗憾,凸显他们内心的残忍。老奶奶一心想着如何掩饰罪过,儿子儿媳则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危机。“不对”的车来了,如同棺材车,厄运确至,故事进入高潮。
第六个场景,一家人遇上“不对”并被枪杀。三个逃犯下车,包围了坐在沟里的一家人。老奶奶和“不对”的第一轮对话是确定车究竟打了几个滚,老奶奶继续信口雌黄,“不对”却十分较真。后来老奶奶认出了“不对”是谁,一家人如同五雷轰顶,没有人为他人求饶,老奶奶从头到尾都只为自己求饶,而她求饶的理由全部基于内心的骄傲,一是自己是好人,是高贵的“女士”,二是“不对”也是好人,出身好人家。“不对”把其他四人先后杀掉,在这个过程中,他断续回忆自己的过去,阐明自己的一套哲学,他的思路清晰执着,他按照自己的信念采取每一个行动。老奶奶则不然,她见风使舵,用各种方法示好,如同在开篇试图说服儿子儿媳一样,试图说服“不对”饶她一命。“不对”说自己从小就十分特别,喜欢刨根问底,时常自省,思考人生意义;相比之下,老奶奶则虚伪肤浅,并不清楚自己的所言所行到底为何。“不对”说他被冤受罚,又亲眼见过许多苦难,因此看透世间不公,并根据这个信念而活,他以随心所欲为乐,以此对抗这个不公的世界。老奶奶试图用信仰来逃过一死,但事实证明,她的信仰苍白无力,她并非耶稣的门徒,相反,她一直把耶稣当做自己的仆人,用信仰来标榜自己的高贵,只知道附和说一些套话,却不知道所信的究竟为何。在屡次试图用祷告软化“不对”却彻底失败之后,她甚至愿意推翻信仰,说耶稣可能不曾让死人复活。而“不对”的回应却十分坚定,他像怀疑的多马一样渴望一个证据,而苦苦求问的他自己心里知道,一旦那个证据出现,他将改头换面,坚定不渝。两人精神的力量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口中称颂,心中软弱无力,一个口中否认,心中奋力挣扎。最后,老奶奶终于在临死前经历了自己的恩典时刻,做出了正确的回应,她对“不对”说:“你也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我一个亲生的孩子”。这句话包含了转离对自我的关注,转向对他人的认同。老奶奶意识到,“不对”之所以如此愤世,正是自己这样虚伪肤浅的人所造成的,自己口口声声大谈敬虔,心里却只关注自己的蝇头小利和片刻欢愉。“不对”恰是老奶奶的对立面,他对所有虚伪的说教嗤之以鼻,把随心所欲当做唯一的乐趣。老奶奶内心的开启让她不再专注自我,而是伸出手,向“不对”表示爱和怜悯。“不对”朝老奶奶连开三枪,恰恰是回应了老奶奶之前三次向他大喊“你是好人”以求保命,或许这个细节也是彼得三次否认耶稣而耶稣复活后三次向彼得发出爱之问的隐喻。老奶奶死时面容好像孩子,按照基督教文学意象,这是救赎的象征。值得留意的是,“不对”在最后似乎也被这一连串事件开启,他之前曾说,除了折磨再无乐趣,最后却改变看法,说人生根本毫无乐趣,他似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哲学。用奥康纳的话说:“我不想把‘不对’塑造成恶魔,我期望的是,老奶奶最后那正确的回应能够像芥菜籽一样在‘不对’的心中渐渐长大,成为他心中抹不去的伤痛,最终痛到一个地步,让他彻底改变,成为他本应成为的先知。”
而‘不对’最后给老奶奶的那句评论的确充满先知意味——“如果每天都有人朝她开枪,她肯定会成为一个好女人”。这句话表明‘不对’看到两点,第一,虽然老奶奶以身为‘女士’和基督徒自认道德优越,但‘不对’看透她不是一个好女人。第二,‘不对’发现,老奶奶在死亡面前有变成好女人的可能性。‘不对’把握住了老奶奶最后抛弃自傲自义并向他人表达怜悯这个恩典时刻的真意:如果她能每天活在枪口之下,她将不再缺乏对自我的正确认识和对他人的关爱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