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里的场
文:薄海岚
人到中年,童年的记忆便会如同泛黄的黑白照片,虽然已经有些模糊,可是在内心的深处,它是那么唯美温馨,引人回味。
每每想起童年,眼前就常常会浮现出一张生产队的场的照片。那是那个时代特有的黄土地的色彩,回味中是特有的家乡的味道。
说起场来,现在的孩子,即使是农村孩子对这个词的概念也应该都是模糊的,他们永远都体会不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孩子对于它所独有的那种情结与记忆深处里那份深深的眷恋。
场,只是一块用来翻晒粮食、碾轧谷物的平坦的空地,却承载了一个时代的历史。
说到场,还得讲一讲现代孩子都已经见不到了的碌碡,小的时候叫它碌碡辊子。在生产队时代里,它是场的伴侣。
碌碡由一块完整的大青石雕刻而成,形似圆柱体,粗端直径有五十公分左右,,另一端略细,长约七八十公分,两端中心分别凿上深度有两三厘米的眼,可以套上木头做的套具,然后拴上粗粗的绳索,就可以由壮年的男子拉着沉重的它满场地转圈了。
春末夏初,阳光一日日变得炽热,冷寂了一冬的场在碌碡那“咕噜咕噜”的滚动声中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的上演。
场已于经年中被它压实,非常平整,但是每年麦收前都必须还要泼上水,和上些黄泥头(一种有粘度的黄土)上一次浆,用碌碡滚上那么几圈,场便像水泥地一样溜滑无尘了。
当时一个村集体叫做生产大队,由若干生产队组成。我们是属于山底村大队的第十生产队,我们队的人家基本上都是一个“大门里”(家族近枝)的,想起那些面孔,熟悉又亲切。大家统一生产,集体劳作,以公分制分配剩余。
当然,那年代对于少不更事的我来说印象还是有些模糊的,但是,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我们队里的那块场了。
我们队的场是一块位于高高的土坡上的平地,有四五亩地大小吧。场边上矗立着差不多有二层楼高的黄烟屋子。当时村里大多是低矮的草房子,那便是大山脚下最高大的建筑物了。场边上栽种了高大的杨树和洋槐树,以坚固坡土。
小麦收割完,人们用肩挑或木车推到场里,烈日下的场便是一片人欢马叫的沸腾。人们一把把拿着麦秆在石块上摔打,麦粒便刷刷地满场飞溅。这样可以保持麦秆的完整,用来制作麦秸茓子。不用的时候可以卷成卷放置一边,收获后的粮食或者麦草垛可用它一圈圈打着旋儿围盖,遮挡风雨。
在没有机械的年代里,最快速的脱粒方法便是用碌碡压了。
晒干了的麦穗摊了一场,拖着碌碡在上面滚过,成熟的麦粒与麦秸便很容易得到分离,压扁了的麦秸便是松软的烧火草,非常易燃,常用来做锅底的引火草,烙煎饼也大多会用这种草。把它们用木叉挑起,垛成小山一样的草垛堆在场边上。那也是孩子们嬉戏的最好场所。在大人们的呵斥声里,麦场里打滚,麦秸草垛上爬上滑下,丫头们蓬松散乱的头发上常常是粘了一头的干草,这时候便被吓唬说头上插草的孩子就可以去卖掉了。
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扬场开始了。用木掀铲起麦壳与麦粒的混合体,朝空中高高地抛起,风便把轻飘飘的麦壳吹到远处,那是白白的一堆落雪,沉甸甸的麦粒落到近处,堆成金黄的沙滩。麦壳可以腐化处理做肥料,也可以在秋后放到地瓜种里,做保暖隔离物。
在那个时代里,最能体现出物尽其用了,不记得有什么东西会有变垃圾一说。
那也是一个颗粒归仓的年代,在我的印象中,应该叫做颗粒归场。因为小小的我们可以跟着大人在收割完的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交到场里。当然,也会有孩子悄悄把捡到的一把麦穗带回家里让鸡啄食。记得一次我就跟小伙伴把自己捡到的一束麦穗带到了家,烈日下晒红了的脸上洋溢着能给大人帮忙的骄傲,想象着会得到父母的夸奖。可是,刚一进门,就听到父亲的吼叫:“谁教你赚集体便宜的?赶紧送到场里去!”我刚一愣神,就看到他拿起了一把笤帚怒视的目光。那是我唯一一次经历差点儿被笤帚打在屁股上的危险。吓得我拔腿就往场里跑,心里的委屈化成了眼泪,好久都不敢再往家走。
在那个年代的父亲的心里,赚集体一点便宜就是犯罪。而经历了那个时代的我,半生走过来,也从来不会赚任何的一点小便宜。若有所受,常会不安。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却也是一个精神纯净、人心不唯利的时代。
扬好的麦粒白天摊成薄薄的一片,在场里翻晒。缴完公粮后,就可以堆成大小不同的一份份,分给各家。家家缸里接上新麦,便会淘米磨面,先要蒸上锅白白的新馒头上麦时坟,祭祀祖上,还可以美美地吃上顿水饺。在以地瓜干为主食的岁月里,那应该是味蕾最幸福的时候了。
孩子们兴致一来也会帮大人们做力所能及的活,但是在还不能为家里挣公分的年岁里,主要任务还是玩耍。场便是记忆里最能尽情玩耍的场所了。可以把草垛当滑梯,也可以扯草把自己或者小伙伴遮盖起来捉迷藏。场里打滚撒欢,场里嬉戏打闹,模仿电影里的剧目搞个战斗片,被“枪弹”射中了,闭着眼躺在草堆里屏息装死的时候,忽然有那么一个时刻会觉得这样死去非常舒服,竟然迷迷糊糊神游了起来,直到被小伙伴咯吱得笑得满场打滚,乐的不可开交……安静的时候还可以倚着草垛,用麦秸编制小物品,在那个没有玩具的年代里尽显小女孩的小情怀。还可以抓把麦粒放在嘴里咀嚼,直到变成黏黏的一团,可以看被粘住的知了在它上面吱吱地挣扎。
男孩子们在场里摔跤、“碰拐”(两手抱住一只脚,单脚跳跃着,用膝盖互相碰撞,两脚着地着为输。)、比赛爬树……甚至捉到只虫子都能团团围着玩上半天。调皮的时候会把蠕动着的肉肉的虫子扔到女孩子身边,坏笑着看她们惊慌尖叫的样子。
场坡的洋槐花开了,树枝上是落雪一般的洁白晶莹,甜甜的芳香四溢,整个场都浸润在浓郁的香气里,引来了嗡嗡乱舞的蜜蜂,也吸引着一群群的孩子。采一把入得口中,真是唇齿生香,甜美无比。
现在孩子怕是体会不到那种原汁原味的自然风味带来的美妙的享受了。他们味蕾的敏感点已经被各种美食的调味品破坏了。
夏日里,雨过天晴,场里低飞着小直升飞机一般的蜻蜓。那一把把用以扫场的如同铁扇公主的大扇子一般可以挥舞的竹苗扫帚便成了我们争夺的工具。抢到了的孩子骄傲地高高举着,把“大扇子”扑下去,便会看到有许多蜻蜓惊慌、徒劳地在扫帚下扑扇着细长透明的翅膀,抢不到工具的孩子便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捉到手里,雀跃着跟在后面负责保护战利品。
场,应该是那个艰苦年代里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的乐园了。
麦收完毕,酷暑来临。场里会有一堆堆绿绿的黄烟叶子,人们把它一把把系在长长的竹竿上,放在黄烟屋子里熏,做成黄烟叶子。孩子们也会学着大人的样子搓一点黄烟叶沫,用纸卷成喇叭状装模作样地衔在嘴巴上吧唧吧唧假吸烟,装成神往中的成熟大人样。
黄烟罢市不久,秋收接上了头。先是在地里摘好的花生被摊到场里晒干,接着又会有一堆堆红通通的地瓜,或者是一片片白花花的瓜干闪亮登场。还有大豆、高粱之类的副作物不时地在这里脱粒翻晒。
秋收完毕,场里又是分配农作物的热闹场面。一堆堆不同的农作物上面会压着白白的写着户主名字的纸条。已经上学的孩子们便叽叽喳喳地在场里蹦跳奔跑着,负责给不识字的老人认名字,给这些被分配的粮食找归宿。
分配完毕,便是庄户人说的“完了场活”。
待到秋后“完了场活”,场里便恢复了平静,沉重的碌碡和大堆大堆的干草静静地立在场的一边,默然地等待着寂寞而又悠闲的冬天。
土地包产到户后,生产队渐渐成了一个时代的过去,生产队的场也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后来,家家会在自己的地里打一块小小的场,待收获后又会深耕成地,再也没有集体劳作的热烈场面了,也见不到大群的孩子在一片场里玩耍的情景了。渐渐地碌碡由拖拉机代替,打场、压麦都用机器。后来,有了打麦机。再后来,有了小麦收割机,麦粒的收获一步到位。然后,那曾经不知耕耘了多少年代的土地上有了工厂的崛起,面向黄土背朝天在土地上劳作以获得口粮的时代已经成了历史。
而那一块浸润着艰辛的汗水和丰收的喜悦的场,那一块带给我们最纯粹的快乐的少时的乐园,那个对村集体有着深厚情结的父亲,虽然已经和不再的过去一同云烟俱失,可是每当那一切在记忆的深处像绳索拉动的碌碡一样沉重地碾过心扉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叫做不再的痛压在心底。那是一份生命中的珍贵的记忆,厚重着已经滚滚而去的历史,化作了怀旧中的无限深情。
历史的脚步、新旧的更替不可阻挡,生生不息,唯有绵绵不尽的怀念,永恒在心间。
原创作者:薄海岚,曾用名薄夫琴。山东莒南人。喜欢用文字温暖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