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娘,不是娘,像娘一样亲。她是娘的亲大嫂,今年八十有一了。
说实话,母亲健在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逢年过节才想起自己的伯娘,母亲的好,自然不必言说,我知道,是几乎完美无缺的母亲的光环,掩盖了伯娘对我的好。现在,母亲走了,心里空落落的,伯娘,我那驼背的年逾古稀的伯娘成了我对老家长辈惟一的牵挂,从遥居老家小山村的伯娘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娘的影子。
其实,老家方言对母亲的称呼叫做“娘”的时候不多,至少我家的兄弟姊妹喜欢叫给自己生命的母亲Mum为”萌妈”(音译),我曾经和同学打趣英语口语的妈妈的发音为“妈萌”,老家的方言只要倒着念即可。这也是我最早最快记住“妈妈Mum”这个英语单词的原因。“伯娘”,“伯”,难分伯仲,”伯”为”大”的意思,很好理解伯娘就是我大伯的老婆,山东称媳妇,由此,老家的伯娘也就是山东所说的大娘的意思。
伯娘的命苦,找的婆家也常常是丁吃卯粮,日子过得清苦。我记得她也曾为生活所迫,做千层底的布鞋换钱补贴家用。伯娘的手布满老茧,却十分灵巧。她做布鞋的程序连小小的我都熟记于心:首先将灰不溜秋的白土布或那些边角碎布一层又一层用浆糊用心贴在平整的木板上太阳晒干,而后照硬纸板剪的鞋样依葫芦划瓢缝制鞋底。纳千层鞋底是个辛苦活儿,一般要挑灯夜战才能完成任务。工具通常有口大利尖针、引导进针的锥子、一股股结实耐用自纺的麻绳(线)和一枚必不可少状如粗戒指的抵手(功用:以此铁皮小环抵住针鼻用力推针,保护手指,以防受伤)。当年,会一手好针线活是农村大姑娘小媳妇的必修课,当然,伯娘以此赚零花钱补贴家用就没有小阿妹送情哥哥一双亲手缝制的布鞋那么浪漫了。鞋底的针脚不能太稀,或太密,疏密恰到好处的鞋才穿着舒服,不软不硬,走着带劲。纳完这两个鞋底的重活儿,上鞋面的活儿也精细,马虎不得。一般是用灯芯绒或黑帆布做鞋面的料儿,耐穿耐脏,保暖。完工后的布鞋挺括漂亮,市场价格也根据质量有差别。我记得伯母说过,大人的鞋码子大,难纳鞋底,刚出生的小孩的喜鞋好做,面料好,鞋底薄,颜色鲜艳,来钱也快,但几乎人人会做,销量少。总之,靠纯手工做布鞋挣点油盐钱,不易。
伯父是个壮实的庄稼汉,老实巴交得有些木讷。因劳动力少,堂哥比我大不了几岁,田里地里少不了伯娘像个女汉子一样去帮忙。小到收豆子种花生,大到收稻子挑担子,伯娘没少干本属于男人的体力活儿。我有时想,伯娘的驼背是否与年轻时劳累过度有关?要不,相对清闲些的母亲七十几岁时腰板还很直呢。大伯身体硬朗,力气活干得好,给幼小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干旱的天气,一个人肩扛木制的水车步子稳健地走在乡间的田埂上,长长的水车架在池塘边,由伯父伯母配合用长柄带动曲轴将水用塑料的叶片抽上来,用以灌溉农田。瘦弱却坚忍的伯娘在没有抽水机的年代没少参与车水抗旱,水稻田的微薄的收成换来了全家赖以生存的口粮。
伯娘育有一儿一女,据说其他的子女都不幸夭折了。堂哥堂姐虽然务农,成家后却都在城里生活,日子过得比一些吃公家饭的强多了。年迈的伯娘住不惯城里的商品房,好强的秉性几十年了,一点没有改变,她坚持要住在交通和医疗条件较差的乡下老屋里。她逢人就说她享不了清福,是个闲不住的苦八字,在县城跟孩子们住憋得慌,不是房间小,而是活动空间小。说来也怪,在城里生活她三天两头生病,回到老屋啥事没有。我想她老人家的病因不是病毒感染,主要是城里没有屋前房后离不开的菜地,没有说说话儿的左邻右舍。没办法,孝顺的堂哥堂姐为母亲翻修了高大亮堂的老宅,置办了必要的跟潮流的生活用品,尤其是一部性能可靠的手机时刻不离伯娘的口袋。也正是这部伯娘寸步不离的手机,拉近了我与伯娘的空间距离,每次给她电话,就像面对面的对话。她年纪大了,虽然背驼得越来越厉害,但是耳聪目明得让人惊叹。我与伯娘话家常,东拉西扯的时间经常在半小时左右,感觉她思维清晰,说话声音宏亮,就像我的手机开着免提似的。如果十天八天,我因工作忙没顾得上及时联系伯娘,就好像有件不容疏忽的大事忘了办。有一次,她换了号码,我急得不行,从侄儿那得到新号拨打确认后一颗心才像石头落了地。自从与伯娘通电话成了常态,我学会了倾听,听老年人的心声,了解家乡的近况。诸如通过她,我了解自己也曾捐款扩建的刘家桥的桥墩已然建成,估计下次探亲我也能开车上桥,越过邵水河,结束父辈在此过石板危桥,只能走摩托车和走路的落后历史。可以说,与伯娘的电话交流,架起了我与生我养我近二十年小山村沟通的桥梁,父老乡亲的婚嫁迎娶生老病死,村中的大小事儿,无不牵动着我这个阔别家乡廿多载远方游子的心。尽管,我人微言轻身单力薄,无力改变家乡甚至家族的面貌和命运,可是人活一辈子,重要的是知恩必报,我想,同呼吸共命运说得太高调,与家乡父老心连心,一点也不矫情。亲不亲,家乡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血脉相连,树大同根。
母亲离开我们的这四年多,我记得自己全家回去了三次。一次是为母亲送行,南方实行的依旧是土葬,呼天抢地的悲痛依然如在昨天;一次是我和两位哥哥为纪念母亲而在老家举行了祭祀活动;一次是上个月因南方洪涝寝食不安,于是告假回老家想修补老宅。这三次都与伯娘亲密接触,近距离感受了那种无论相隔多远都割舍不了的亲情,这种远离物质毫无铜臭味的亲情弥足珍贵。
其实,我也清楚,伯娘与娘与大多数妯娌一样,生前并不是好得情同姐妹,但是我发现人老了大都从善如流,生活中鸡毛蒜皮的恩恩怨怨真的不值一提。长辈们风风雨雨几十年的长时间相处,有点小过节,红过脸,骂过架,根本不是个事,再说,人非圣贤,何必讲个谁对谁错呢,就如锅碗瓢勺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爱我疼我的母亲走了,生死两隔,令人悲痛欲绝,可同样牵挂后人关爱着我的伯娘依然健康,这也是幸事。伯娘不如白发亲娘那般亲,但她的经历她的人生就是父辈浓缩的过往,此时的伯娘,就是娘,她在电话里的每一句嘱咐,让我倍感亲切,体会到了亲情的力量。
中国传统佳节中秋快到了,我在北方的小家成员团团圆圆,一派祥和,夜深人静之时,我总会梦回老家,情系水乡,只因,那里有我的伯娘—一位我敬重如母的伯娘。秋至渐深,如果南飞的大雁真能捎个信儿,那么,我就在心里为伯娘写几个字: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