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已经常住北京两年了，社交圈还局限在俺们村儿。
除了每天看村里的微信群，他说他还经常梦见村里的人，有活着的，也有去世的。
梦里见到的都是寻常事，如果是过世的人，从未直接和他们对话，也从不会和他们一起吃饭，因为那样不吉利。
刚进腊月，我爸就闹着回老家上坟，因为时间紧迫，来去只有四天。
回来后说起老家的情况，我们之前一直住的院子如今被蒿草霸占。
家里的土地正在确权，第一次30年不变的土地权还剩好几年，第二次30年不变的政策已经下达。
2018年的粮食补贴比往年翻了一番。
“不用你们，我和你妈我们也能过的不错了。”他有点小得意地说。
我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自己没有退休金，觉得好像矮人一头，就没和他较真一万多块钱两个人如何在北京好好地过上一年。
“这一年，我们队里死了三个人。”沉默了很久，他又说。
我注意看了看他的眼神，无喜无悲，就好像在说“中午你想吃什么，我去准备”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啊？”我说，故意做出惊讶的语气，一年有几个人去世算不得什么大事儿，“都是谁呀？”
“李某某，张某某和某某媳妇儿。”我爸说。
“李某某？他多大年龄？”我本想说“他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吗？”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又咽了下去。
“他比我才大了三岁。”我爸说。顿了顿，他又说：那个算卦的真准呀！
“什么算卦的？”我好奇地问。
“有一年正月，你们都不在家了。我们一群人在李某某家门口闲聊天，忽然来了个算卦的，其他人就散了，就我和李某某还有张某某我们三个留下来想看看算卦的说的准不准。”
“我先算的。算卦的说我有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说一个男孩，也就是你哥能管着一帮人，还说我孙子将来至少能当个县长。”
我：……
嘴上无语，心里想着，得，算个卦都不忘偏爱儿子、孙子一下：)
“李某某和张某某看他说的挺对，就也让他给算算，结果算命的说李某某将来会摊巴（类似半身不遂的意思），他老婆也会得这个病，更可怕的是，说他二儿媳妇将来也会因为这个病去世……”
我觉得算命的太扯了，这不是找打吗？就说：算命的是骗子，在忽悠你们呢吧？
我爸说：他说的大部分都应验了。后来李某某就得了癌症，他老婆也是癌症，躺在炕上好几年动不了。现在李某某死了，他老婆也快了。这不是都应验了吗？
我心下一惊：他二儿媳妇怎样了？
因为她是我高中同学。
“现在还好好地呢。”我爸说。
“那个老张家也是，当时算命的说他儿子会永远地离开他，前年他儿子给人帮工的时候喝多了酒，不知怎么就疯掉了，然后就离家出走了，留了个小孙子给他养。”过了一会儿，我爸又说。
我听的一愣一愣的，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村庄吗？怎么感觉成了奇闻轶事集中地。
“另一个去世的人是谁？”过了好半天我才想起来故事主人公还不够仨。
我们那边的人都不怎么长寿，六十多岁就被当做很老的人，所以去世了也不觉得怎么样，幸好我爸妈都还算身体康健。
“是西头的某某媳妇儿，刚过50，和某某吵架没想开喝农药自杀了。”
“啊？”我想起了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某某媳妇刚嫁过来，她长的很漂亮，结婚那天，她穿了一身大红的毛呢衣服，笑着给大家撒糖……
时间过得真快啊，怎么这都这个时代了还有人想不开喝农药呢！
“唉，他们的大女儿有点傻，在外面打工就和人跑了（私奔的意思），一年怀孕两次，孩子一个都没保住。这下某某有罪受了，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还沉浸在吃惊和难过的情绪里，这时候才想起来，两个和我爸年龄相仿的人去世不会给他造成不好的心理影响吧？
就试探地说：爸，你不害怕吧？
我爸立刻说：怕什么？你们都成家立业了，就算现在立刻就走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啦。更何况我还去过那么多地方（他指的是我和我哥带他出去旅游），谁也没我过的知足。
我：……
过了一会儿，我才缓过劲儿来：你给我爷爷上坟了吧？
“是啊，这要是没回去上坟，我这一年心里都不得劲。那年，我做梦，梦见你爷爷回来和我说，他好像在外面又成家了，过的不太好，我看他穿着破棉袄，心里就特别难过，一下子哭醒了，发现是个梦。”
我以前听我爸说起过这个梦，后来他就赶紧去给我爷爷上坟了。这大概也是他每年还没到腊月就叨叨急着要回老家上坟的原因。
实际上，我爸是个孤儿。他3岁的时候，我奶奶没了，12岁的时候我爷爷也不在了，在叔叔婶婶家长大，命不算好。
小时候他学习特别好，但是没有条件读书，后来有几次可以脱离农村的机会，但因为没人帮他操持，也都错过了。
所以他对我们读书的事情特别上心，对自己“供出了三个学生”特别自豪，当然，也对自己没有退休金特别介意。
虽然现在我们还给不了父母特别好的生活，但是至少他们不会身处困厄。不会六十多岁就去世也被视为理所当然，不会被迫在家里的门房寄居。
昨晚看了个电影《遗愿清单》，讲述的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到底什么才是最有意义的。剧情简单，却是真正的好片。
一个特别有钱但是没有亲情关爱的老人和一个汽车修理工程师虽然为了家人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职业，但是却收获了浓浓的亲情，二人因为癌症住进了同一间病房，由此产生交集并拯救了彼此的价值观。
两个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人对生活的意义的理解也完全不同，最后却殊途同归，发现家人之爱才是自己走过人生的最重要支撑。
曾经，我因为父母重男轻女以及在我人生关键时刻总是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懈怠而忌恨他们。
如今，随着生活的磨砺，我开始放弃某些对父母亲情的某种执念，放弃对过往枝丫蔓延错综复杂的大小事件的介怀，用温和和耐心陪伴和守护他们，惟愿他们能够健康快乐地一直伴随在我们身边。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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