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伦茨的《少年与沉默之海》一些随记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们要我收拾阿纳的遗物,东西放在那儿整整一个月了——那是一个月的茫然、沮丧与绝望——直到这天傍晚,他们终于问我,不是到了该整理打包他遗物的时候吗?
以上一段文字是整本书的开头:旁观者、倒叙式、第一人称。很妙,像把读者丢进泡泡里,不忍用力呼吸。
阿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最好的朋友汉斯也要不断整顿细数蛛丝马迹,才能向我们道出一二。
汉斯是一个理性而多情的人(作用有点类似于《家春秋》里的大哥),由他来讲述则铺陈了小说的沉稳调性。置身于现在的叙事者,手中有两条线:明的是摸得着的物品,暗的是关于阿纳的点滴。可是回忆本来就虚虚实实带着主观成分,透过情感的迷雾,通过单向叙述最明显呈现在我面前的,是阿纳的柔顺、悲悯、天赋异禀。
阿纳的声音听起来是胆怯、害羞和压抑的,他会在夜间惊醒,颤抖不已,这与他的经历息息相关。十二岁时,他的父亲带着一家人走向死亡。深爱着大海,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的船长,并没有殉于海难,却因债而亡。唯一幸存下来的小孩,也就是阿纳,背负着所有悲伤。
阿纳住在汉斯家,从不惹事,很乖,成绩也很不错。“他比实际年龄早熟,”老窦兹说,“你们的阿纳将来一定不同凡响”。“他需要时间,或许要花上好几年,但他一定能走出阴霾。”大家都这样想着。
然而,冷漠与欺骗,误解与伤害,对友谊、爱情的渴求终绞成梦魇,拖他向深渊更深处。
说实话,我很不明白,出色的阿纳为什么会喜欢娇蛮轻慢的维珂。当然吸引力无解,该问题自然没有答案。但是同样的感觉适用于盖茨比以及他的创作者菲茨杰拉德。
维珂给予了阿纳很大的伤害。
阿纳渴望情感联结,但品性决定了其孤独的道路,无法与平庸自洽——这一矛盾是造成他悲剧的根源。即使他主动退步,出钱赞助,掩护窃取,即使他从不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近乎卑微地讨好,也始终无法被接纳,他们说他太古怪。
他们笑得那么开心,很吸引人,我们本来想走过去加入他们,但是他们似乎看出我们的意图,随即一哄而散。或许不用说一句话,不用任何动作,只要轻轻叹口气,他们就全走光了。
你们走向彼此,也就是说,你为了去和他们碰面,改变了原来的方向。在距离他们几步之远的地方,你停下脚步,然而他们却看也不看你一眼,从你身边走过去,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仿佛你是一个木桩,为了不撞上去,所以绕路从旁边走过去。你站在那儿很久,竟然讶异地要他们解释,为什么对你视而不见,为什么排斥你。
“你一定不相信,但是只要有一点点动机就够了,你可以不相信!”阿纳的不慎导致少年们翻修的旧船损毁,出航落空。愧疚的他参与了窃取并倒卖金属的秘密行动,很高兴拥有了团体的归属感。然而他却太晚才发现,一切仅仅是恶劣的戏弄。伙伴们从来就没有接纳过自己,汉斯父亲的锻铸厂因此损失惨重,而或许他也失去了卡路克的信任。
似乎没有被宽恕,也绝无法与自己和解的阿纳沉默地转身离去。晦暗的早晨,两代人的命运转动到同一个湍急的关口,他笨拙的划桨,于暴风雨中消失在了易北河的尽头
汉斯在书中表白:
“我从你那里学到了,世间万物均有其意义,即使是最微小、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也一样。”正是依赖于那些阿纳珍惜的,经年累月慢慢增加的琐碎:捕鱼笼,成绩单,火柴盒和铅注模型,装在玻璃瓶里的“伊丽莎白实习号”仿船……他的存在才有迹可循。正是这些细小的物件向起点回溯,尝试构建出阿纳生命最本真的形态。
伦茨用平静、克制又感伤的文字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敏感纤细的男孩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全书“你”“他”“你们”“我”等叙述称谓变换自由,处理手法好比摄影中的对焦、聚焦、变焦,产生一种陌生的隔阂感,这既是对阿纳孤寂的渲染,又是有意识模糊今昔、生死的沟壑,让人真实又虚妄地感受到阿纳的存在。
记者询问伦茨的小说几乎都以偏远地区为背景的原因,他回答:“满足我们的东西、主宰我们的东西,都在边缘地带。身处边缘,那里会发生不幸,令人心碎,灾难频仍,让人不得不放弃,告别自己的希望和愿景。”一时默然。
莫名,脑海中奏起爱尔兰锡笛演奏的长笛曲,它以凯尔特传说中的古奇连为原型。陡峭矗立的崖石俯视着狂啸的大海,所向披靡的战神,终将战死沙场。他们相差甚远,灵魂却同样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澎湃力量。
也许阿纳曾经是一粒停泊在海边的细沙,日夜凝视着大海,向往着大海,历经曲折终于入海。少年与沉默的海,少年是沉默的海。承载着太多太多故事,易北河注入北海,在北海的尽头,阿纳朝我们温柔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