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越来越劲,将整片关陇大地徐徐携进深秋,清冷孤寂。凉气层层漫溢,渗透泾州,使得这座西北边陲的城邑愈显庄肃,也更增添了几分寂寥。
对于守城将军刘感而言,这个秋天格外漫长,数万秦军在城外围困了一个多月,而他则只能带领千余名兵卒苦苦坚守。当粮草用尽,他杀掉了所乘的战马,分给手下将士,自己却只是用马骨汤拌着木屑进食。城池一次次濒临陷落,又一次次守卫下来,但死亡的恐惧依然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愈发觉得难以支持。
忽然一日,士卒们惊奇地发现,秦军一夜之间尽数撤离,并伴随一封来自高墌城的降书,内言薛仁杲暴戾恣睢,无意为之效力,愿将城池献上。
一切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泾州久攻不下,秦军也已耗光了粮草,而生性凶残的薛仁杲无力掌舵其父留下的基业,他们的溃败近在眼前。
然而,历经多年战事,刘感早已见惯了疆场上的尔虞我诈,尤其是在目睹了不久前那场痛彻心扉的惨败后。是否应该接手这座归降的城池?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但似乎又别无选择,因为受困许久的泾州需要补给才能继续维系,在生存面前,所有风险都是值得的。
到达高墌时,天色已晚,城头上飘荡的依旧是秦军的旗帜,士卒漫不经心地往来梭巡,无视他们的到来。
刘感命人去叫门,里面则传来喑哑的回答,“贼兵已去,可翻墙入城。”
这充满敷衍的话语扯去了最后一丝伪装,刘感一声令下,唐军即刻引燃了城门,熊熊烈火带着滚滚浓烟,直向夜空蔓延。守卫的兵卒连忙依城墙列队,灌下一桶桶冷水,与此同时,城头上也冒起了阵阵烽火。
少顷,一队骑兵疾驰而至,片刻间便围拢了城门。唐军迅速集结,执擎兵刃,反抗秦军的伏击,一场激战就此在高墌城下骤然爆发。
刘感一马当先,挥舞长刀,带领部下在阵中奋力搏杀。月色渐趋朦胧,他已分不清时辰,辨不明方向,仅能感知到愈发沉重的臂膀和身旁越聚越多的秦军。恍惚间,他眼前一黑,栽下马背。
醒来的时候,他的四肢已被绑缚,一个魁梧的身影在眼前晃动。
“刘将军,我们终于见面了。”薛仁杲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
刘感重新合上双眼,转过头,“败军之将,只求一死。”
薛仁杲步步踱近,“将军英勇,人所共知,但事已至此,又何必执拗?以我军之势,取长安只在日下,孰利孰害,不需我再多言吧?”
刘感紧咬牙关,“我秦王已率军前来救援,不日既至,你等受死可也!”
薛仁杲哂笑道:“手下败将再来送死?也好,到了长安也不免一战,就在此处了结罢!”
说着,他的面容猛然狰狞起来,“这世上没有什么秦王,只有我一个秦皇!”
见刘感面色铁青,他继续得意地说道:“你若识相,就带我到泾州,让他们开城投降!”
刘感将头沉然垂下,披散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脸颊,随身体急促颤动,终再无一言。
秋风萧瑟,吹卷漫漫沙尘,遮覆了郊野外最后的景致。泾州城内的士卒延颈企踵,终于等回了自己的主帅,却也伴之不计其数的秦军。
刘感蓬首垢面,仰视这座曾为之浴血奋战的城池,眉头凝起,眼含泪光。
薛仁杲在身后死死地盯着他,张口怒叱:“快去叫门!”
刘感拖着为镣铐锁锢的双足,向前蹒跚挪移,将黄土表面拓出一道深重的印痕。
城门前一箭之地,他轰然跪倒,昂首高呼:“贼兵已耗尽粮草,亡在旦夕。秦王正率领数十万大军来此增援,你等不必担忧,定要竭力守城,不负国家重托!”
话音未落,薛仁杲的额顶早已青筋暴起,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埋了他!”
十余名秦兵一拥而上,将刘感执住,铲起沙土,极力挥扬,一层又一层,直到没至他的膝盖。
薛仁杲狠狠地抽打坐骑,挽起弓弦,一箭射中他的身躯。
刘感双目圆睁,叹出一声怒吼。
薛仁杲近乎癫狂般飞驰,射出一支又一支利箭,换来的只有一记又一记呼号,且愈来愈高昂,愈来愈凌厉。天空中雁阵驶过,应和以悠长的悲鸣,随着飒飒寒风,盘旋在泾州城垣,久久不散。
夜幕降临,士卒四散,惟有那个萧索的身影依旧伫立于城前,在细微的啜泣声中纹丝不动,这是他对这座城池最后的守护。
初冬的正午,红日堪堪垂照,携来些许暖煦,高墌的守卒伸起懒腰,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荒原,这片土地已经由黄泛白,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可他们却仍要枯守在这里,不知将到何时。
百无聊赖之际,忽然瞧见一支军队正从东面缓缓驶来,目之所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看不清有多少人。
一阵慄冽袭上心头,让他们马上意识到这支军队的身份,赶忙拾起武器,警惕着对手的动向。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直奔城下,却转而去往另一个方向,那里是浅水原。
没有号角,也没有钲鼓,这支队伍只随同主帅的战马,静默地走在这块旷野上。不同于盛夏时节,厚重的土壤表面裹了一层银霜,马蹄踏在上方,留下或深或浅的印痕,层层叠叠,直通向曾经战场的遗迹。
热血已渗入地表,兵戈被风雪掩埋,但尸骸仍在。它们数以万计,交相堆砌,筑成了一座巨大的塔丘,其高耸与齐整,不亚于任何一座楼台。寒鸦挺立于上,无视四周的人群,只在寻觅着足下的腐肉,不时发出急促的叫声。一阵寒风掠过,群鸦四起,京观里的骸骨愈加冰冷,侵蚀目睹者的心。
见李世民望着眼前的景象出神,长孙无忌有些担心,他执缰上前,低声轻言:“殿下,时日不早,该尽快安营了。”
李世民转过身来,抬首直视远处的高墌城,淡淡说道:“即于此处扎营。”
城楼上,薛仁杲诡谲浅笑,自从继位之后,他就期盼着能与唐军再来一番激战,就像他父亲所做的那样。如今,李世民终于到了,于他而言,这是一场输不起的战斗,只要激怒他,就能再次战胜他。
年关渐渐临近,但这片荒原感受到的却不是热闹,而是嘈嘈喧嚷。在唐军的营盘外,除了皑皑白雪,还有喋喋不休的秦国兵卒,他们在主将宗罗睺的带领下终日搦战,之前的胜利是绝好的素材,也更增长了他们继续挑战的底气,即便冰雪严寒也无意退却。
当暮色垂降,喧闹方才宁息,为寒气覆裹的中军帐内空空荡荡,惟有旺盛的炭火充盈了暖意,李世民独自一人坐在草席上,凝神审视眼前的沙盘,若有所思。
营帘缓然挑起,三个身影徐步踏入,揖身呼唤:“拜见殿下。”
“都坐下说话罢。”李世民轻然挥手,“这么晚还不歇息,有什么要紧之事?”
三人相视一瞬,长孙无忌取出一沓粗糙的麻纸,递了上来,“这是近日众位将军呈递的战书,请殿下过目。”
李世民翻了几页,脸上现出一丝浅笑,“你们这个时候过来,只是为了让我看这些?”
房玄龄应道:“我等皆知殿下早已立有军令,不得枉自出战。可将士求战之心确乎恳切,不得不使殿下知晓。”
李世民放下战书,面容渐凝,“我知道,这些日子秦军一直都在叫阵,意图激怒我军将士,与他决战。”
“这些伎俩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用了。”杜如晦从旁道,“初始时尚且不足为虑,可时日渐长,众军难免愤懑不平,故而上书请战。”
李世民沉声肃语:“军中许多将领都经历过上回的战事,渴求破敌复仇,但越是这样就越要慎重,绝不能因一时义愤而至重蹈覆辙。”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更加坚定,“敌军恃胜而骄,以同样的计策诱我出战,若贸然进攻,必将中其埋伏。为今之计,当守营观望,避其锋芒,待时机相宜,再出奇制胜。”
长孙无忌忧叹一声:“我军屯居于此已有月余,用度甚多,如此下去,只怕会缺粮短食!”
李世民没有言语,只伸出手,从案侧拿起一张纸笺,递了过去。
长孙无忌接下,看过一遍,不觉惊语:“秦军的粮草只够支撑半个月了!”
李世民淡声道:“陇地逢灾,粮食本就欠缺,而今正值严冬,他们更无处找寻补给。等到半月之后,其粮尽力竭,军心离散,再奋起而击之,必能克敌制胜。”
“难怪他们百般造衅,原来是撑不住了。”房玄龄口中喃语,“却只怕他会向外乞援,继续与我军抗衡。”
“这倒是不必担心。”杜如晦道,“前番突厥已与其断绝往来,现在李轨也同我朝结盟。薛仁杲本就妄自尊大,不得人心,现在更是众叛亲离,无处可以求援。”
一旁的长孙无忌沉吟半晌,终而翼然开口:“我曾闻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各军战意正盛,若到时士气消退,无心为战,当如何是好?”
“不会!”李世民突然起身呼喝,大步行至帐门前,掀开虚掩的营帘,抬臂遥指。
顺着他的指尖视去,正能望见那座京观,月色晦暗明灭,将它映得苍白失魂,再覆上一层氤氲,悲怆摧肝。
冷风拂掠,穿透营帐,使得蓄积整夜的和暖顷刻消散,众人呆坐在席间,只觉得肤体一阵凛栗,还未等缓过神来,耳畔就传来一记沉厚而果决的声响,“传令三军,闭垒拒敌,再敢言战者,斩!”
朔风日复一日,吹凌着高墌城外的雪壤,盘踞在此地的两支军队就像两群乖戾的野狼,遥相对峙,却都不曾先行进击。
但表面的平静终究无法掩盖内心的起伏,宗罗睺依照薛仁杲的指示布下罗网,但对手却迟迟不曾入内,只闭营自守,就像是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粮草日益短缺,军士逐渐疲顿,令宗罗睺提起的笔久久不能落下,他不知道薛仁杲收到奏报后会是怎样的反应,这是比眼前的处境更为忐忑的事情。此刻,他迫切地渴求一场恶战,不止为了胜利,更是寻求解脱。
“将军,他们出来了!”一个宁静的晌午,侍卫激动的呼声让他跃然而起,径直登上城头。没错,一股唐军已经出现在旷野上,他们三五成群,享受着冬日正午的阳光。一切似曾相识,只不过变换了季节,虽然比预期晚了许多,但总算不负苦心。
“出战!”宗罗睺张开紧绷的嘴角,挤出一声沉呼。
城门敞开,秦国兵卒如同出笼的饿虎,直扑向浅水原。喊杀声交叠从错,沸反盈天,惊得冬眠中的鸟兽顿然觉醒,各自散去。
“快撤!”急切的呼唤在人群中骤然响起,让愣怔的唐卒如梦方醒,撒开步幅,竞向军营奔逃。
然而,这终究还是太迟了,狂躁的秦军一层层围拢上来,将他们的去路牢牢封堵,冰寒与利刃共同筑起牢笼,覆罩整片平原,连呼吸都充塞着压抑。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回唐军迅速镇静下来,排行列阵,抗击对手的进犯。血水浸染了铠甲,疲倦充斥着躯体,但他们依然挥舞刀戈,连声高喝,坚守每一寸战地,未有分毫退让。而在秦军脸上,除了倦意,还写满了疑惑,他们无法想象为何对手会有如此强大的战力,竟将一场本无悬念的战斗拖入僵局。
日光渐渐偏移,携走了最后一丝温热,使得浅水原再度为寒冷统辖,而身处其中的两支队伍已有半日未进一粒粮,未饮一滴水,只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奋力搏杀。
鼓声乍响,震彻山原空谷,吞噬了原有的蜩沸喧嚣。秦军愕然回首,但见在漫天雪尘的掩映下,茫茫铁骑排作楔形阵列,直向浅水原冲来。为首的将领眉梢高挑,嘴角肃垂,一双瞳仁眦盈眼眶,炽燃烈烈焰火,与胸前的明光甲一道灼人双眸,在他身后,是几十名骑兵,再之后,则是泱泱唐军。
在下个瞬间,浅水原的外围又铸就了一道壁垒,从此刻开始,这场战役才真正拉开序幕,也即将走向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