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八期:成为的创作】
坷垃又黑又瘦。
坷垃在村后的河里洗澡的时候脱得溜光,小伙伴都见过。他的脸、四肢,就连后背和肚皮,无一处不黑,只有稀不拉的一绺头发焦黄。小伙伴们都嘲笑他,嘿,坷垃,把你扔你家垄沟里,你爹娘都看不见你!坷垃很瘦,猴腮,细胳膊细腿,肋骨在肉皮下顽强地刷着存在感,浑身没有二两肥肉,就像他家地里黄病啦瘦的豆棵。小坷垃把脱下来的衣服扔在地上,用一块石头压好。他走进河边浅水区,弯腰撩起水来湿湿肚皮,就听有人大叫,坷垃快下来,有女的!坷垃顾不得水凉,一头扎下去,黑亮的两瓣屁股一撅,像一条泥鳅钻进水里,游出去十几米站定,羞处就被水隐藏了。他抹一把前额头发和脸上的水,冲着岸边走过的女人嘿嘿地笑。
男人的光腚不能给女人看,坷垃觉得自己是个大男人那年,他十五岁。
坷垃生在垄沟里。
他娘怀他的时候不知道临产期,更没有在家待产的条件。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去地里拔大草。连着下了三天雨,洼子里还积着水。豆子被泡得蔫蔫的,就像大病初愈的人没有生气。已经入伏了,豆子还没有她一个女人家的膝盖高。不过,她没有怨天尤人,仍然每天精心侍弄土地。
她有二亩地。这是她过世不久的男人到外省下煤矿,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挣了五块大洋,从刘万财手里买来的。两口子视如珍宝。虽然盐碱地薄,雨水排不出去,但这是属于自己的土地,一辈子属于自己。不像那些佃户,需要年年在刘万财那里交租子才有地种。种刘万财的地哪有那么容易,赶上年头不好,地里的收入还不够交地租的。赶上好年头,地里的收成好,第二年地租又会涨。
丑妻薄地家中宝。两口子每天天不亮就带着午饭去地里,晚上天黑透了,才扛着锄头往回走。这二亩地,用镢头刨坑、点籽,用脚踢土埋上,踩实,出苗后铲草、备垄、拔大草,秋天割豆子,背回家用木棒子打豆子,用簸箕簸豆子,终于可以灌袋出售了。卖了一两块大洋回来,两口子一路上就像喝了蜜一样甜。如果没有突发的事,一文钱掰两半儿花,基本可以过一年。
男人常自豪地说,咱也是有地的!
女人接话说,这地就是咱俩的孩子,是咱的根咱的肉!
男人摸摸女人的肚子,一脸幸福地说,咱马上就有第二个根第二块肉了!
为了给将来的孩子提前攒点钱,地里活不忙的时候,男人又下煤矿了,可没用多久,噩耗传来,埋在煤矿下面了。
女人给男人修了衣冠冢,哭了一天,又下地了。她有将要出生的孩子,她不能放弃生活,不能允许男人的死打击她过日子的心劲儿。
不久后,她光脚正在地里拔大草。洼子里还有积水。她用力过猛,腹中一阵绞痛。她挺不住了,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歇息,突然感觉裤裆里一阵滚热,羊水破了。四外无人,她很怕。自己躺在垄沟里,一阵濒死般挣扎,好在孩子出生了。小家伙闭着眼哭得有气无力。她咬断脐带,用自己的小褂包好孩子,歇息片刻,抱着孩子到地头找了鞋穿上,踉踉跄跄回家去。
把孩子放在炕上,打开包裹的小褂,孩子的屁股下有一块土坷垃,把漆黑的屁股硌了一个窝。她把坷垃捡在手里,喃喃地说,土坷垃。她又看着孩子黑色的脸叫,坷垃,坷垃!
没有了男人做依靠,她觉得二亩地就是自己的男人。每年都有一阵农忙的时候,她就在地头搭了窝棚。白天她在男人的肚皮上除草,夜里就在男人的脚下安眠。她的小坷垃满垄沟里爬,或哭或笑,饿的时候,嘴角有泥土,渴的时候,嘴角带着草的绿汁。她放下手中的活,一把抄起孩子就地坐下,让坷垃仰躺在她的腿上。她用衣襟擦一下他的嘴角,敞开怀把乳头塞进儿子嘴里,干瘪的乳房被孩子三五口就裹干榨净。她再把孩子首脚调换过来,孩子立刻含住了另一颗乳头。
日子虽然艰难, 坷垃还是被养到十五岁,虽然个子还很小,但他已经可以帮娘干活了。他和娘一起在地里劳作,遇到可以入口的野菜,就拔下来放好,晚上带回家,用开水煮了,放点儿苞米面,加点盐,也是不错的粥呢!可是,常年的操劳熬干了娘的身体,她病倒了。虽然坷垃到刘万财家里借了钱请郎中给娘买了草药,熬给她喝,但仍然没能留住娘的一条贱命。娘追随爹去了。坷垃在邻居们的帮助下,从炕上揭下破草席卷了娘,和爹埋在了一起。
坷垃先没了爹,现在又没了娘,唯一能陪着他的是二亩土地。坷垃觉得这土地就是自己的娘自己的爹,土地给他衣食,给他依靠和信心。小小年纪的他承担起了生活的重担,他不愧是爹的种子娘的苗,把二亩地侍弄得有模有样。
三个月以后,刘万财带领着几个打手到坷垃地头来催债。刘万财抖落着手里坷垃按了手印的一张纸条说,坷垃,先别割豆子了,过来!时间到了,还钱吧!
不是三年才到期吗?现在刚过去三个月啊!坷垃直起腰,拎着的镰刀垂下。
屁话,借据上明明写的“三月”,怎么是三年?
啊?哦……刘老爷,我又不识字,当时我借您两块大洋的时候,您跟我念的是三年!
屁话,你小崽子听不懂人话,还想赖账吗?我料你也还不上,从今天起,你家这二亩地就归我了!
不行,要抵债也是用我家的房子,借据上写着呢!
屁话,再给他念一遍,借据上怎么写的?
过来一个打手,从刘万财手里接过那张纸条一字一句地唱将起来:
借据
今有刘坷垃借刘万财大洋两块,三月后到期,连本带息须还五块大洋,不得拖欠,否则将以刘坷垃家二亩地顶债。
借钱人:刘坷垃(手印)
民国二十八年农历四月十五
那人念完,还把纸条在坷垃眼前晃了晃,让他看了看自己按的手印。坷垃一个劲地摇头大声嚷,不对不对,我借钱的时候,刘老爷你分明念的是三年不是三月,而且不是用我家的二亩地是用我家的破草房顶债!
真是屁话,他奶奶的,跟我在这里耍赖!刘万财一挥手上来几个人,先夺下坷垃手里的镰刀,把十五岁的瘦得像麻杆儿的坷垃按在了垄沟里。垄沟的深度和宽度刚好能够嵌入坷垃的身子,像卯榫般契合,使他一动都不能动。拳头打在他的背上,脚踢在他的腰上,坷垃割出的尖豆茬扎破了他黝黑的脸,两道鲜红的血印就在他的脸膛上十分醒目。坷垃趴在垄沟里连连发出反抗的怒骂,直到后来他用尽了力气就闭了嘴。
刘万财指挥手下把坷垃抬着扔出去一两百米开外,然后又指挥着人把他割完的豆子装车拉走了。
坷垃被打得半死爬不起来,后来被小伙伴发现,抬着送回他家的破草房里。
坷垃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没有了二亩土地,连用四个月血汗换来的豆子也一粒不剩。坷垃就像傻子一样在炕上躺着,瞪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房梁上垂下来的挂了灰的蜘蛛网,有时到门口坐着,看着路上人来人往,默不作声。那二亩土地是爹娘用命换来的。每天坷垃都觉得自己的肉在疼,心在滴血。有邻居劝他,坷垃,认命吧,想种地也不是不行,就交租子吧!
坷垃咬牙切齿地说,我绝不交租子种刘万财的地!我出去挣钱,挣了钱再把地买回来,我要种我自己的地!
坷垃锁上门就进了城。进城之前他又去看了自己的地。地里的黄豆已经被刘万财全部拉走,只剩了垄台上的豆茬。洼子里的水已经干了,被日头一晒,垄沟里起来一片片的“瓦”。他跪在地上,捧起带有碱腥味的土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他觉得那是泥土的香味儿,他就得意这个味道。这片地属于涝洼地,一下雨,满垄沟里都是水,四周地势高,都会往他家的二亩地渗过来水,一二十天都不会干,所以这块地的收成通常都不会好。唯有遇到了好年头,是会打几百斤粮食的。薄地也是地,在坷垃和他父母的眼里却是宝贝。
泥土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孔,沉入肝髓,坷垃想娘了。想起娘跟他讲在这里生下了他,眼泪开始滑落。他想起了娘有一次背着自己在地里除草,暴雨突然来了。娘撑起衣襟,把自己的小脑袋揣在怀里,用两只胳膊搂着自己。娘俩蹲在地里,任凭雨水蹂躏。坷垃觉得自己下半身冰凉麻木,而头和前胸紧贴着娘的肉,还是温热的。想到这里,坷垃的眼泪就哗哗地淌。他又想起没见过的爹的好来,顺便也为爹哭了一场。坷垃越哭越伤心,种种快乐的往事全都跑到脑海里来,而今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又丢了爹娘的命根子——这二亩土地。没了土地就没了吃食,这往后该怎么活下去呢?坷垃捧着土的手颤抖起来,两个眼珠瞪得溜圆,他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手心里的土,突然他张开嘴,把一捧土全馕进嘴里。他用牙齿嚼,使劲往下咽。他哭得耸动着肩膀,心脏像擂动的大鼓砰砰砰跳起来,血液在身体里起了波涛。折腾了好一阵子,嘴里还有大半的土。他张开嘴呕吐不止,嘴里的干土,湿土,被唾液搅拌成的泥纷纷往外吐。他想把自己的地全都吃到肚子里,绝不留给刘万财,但事实证明,他是做不到的。
站在城里街面上的大楼前,坷垃有些头晕目眩。他仰头看到底有多高,就觉得楼正向自己倒过来,吓得他蹿出去几步远,然后尴尬地回头看。他以为别人会笑话他,就对他身边经过的城里人呵呵傻笑。然而坷垃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土老帽,即便做出任何可笑的事,也不值得他们停一下脚步,咧一下嘴角。
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真多,衣装绫罗绸缎的,一定是谁家的富太太或者富小姐;穿着长衫戴礼帽的,可能是干什么的先生;坐在洋汽车里的人,他看不太清,但一定更有钱。各种行色匆匆的年轻人让他目不暇接,男的俊女的靓,他觉得自己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又黑又丑,尤其是自己这颗土坷垃又黑又丑!正在想着,突然一个黄包车夫穿着紧身的衣服,脖子上搭一条汗巾,拉着擦得锃亮的车,车上坐一位皮肤特别白净的太太,嗖一下紧贴他身边过去,吓了他一跳。牛啥,我要是有一辆黄包车比你擦得还亮比你跑得还快!坷垃这样想着,靠了靠道边慢慢往前走。他偶尔也见叫花子拄一根打狗棍端一个破碗,点头哈腰地跟人打招呼。大街很宽,岔道也多,高楼参差错落,坷垃不辨东西南北,他任凭自己的脚迈向任何地方。
坷垃连续转了几天找工作,可是都没有人要他。药铺饭店的老板嫌他不够机灵,长得又难看。拉黄包车倒是可以赚钱,但一来是租车的钱他没有——即使有,他也不愿意租人家的车。背囊里可怜的干粮即便再省着吃,也终于吃完了,就饿着肚子在大街上拖拖拉拉地走。直到他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一回回地讨了凉水喝。每喝一次,肚子迅速鼓起来,一迈腿,腔子里的水晃出咣当声。用不了多久,一阵尿急,找个没人的墙角把肚子里不安分的水浇在地上,肚子又瘪下去。大街上的叫花子有的翻垃圾桶,在一堆秽物里寻找运气;有的拿一个破碗在路口等着,有富人经过,就赶紧低头哈腰叫一声,老爷(太太)赏口饭吃!赶上人家心情好的时候,会得到几文钱。叫花子就欢天喜地地拿着钱去买那雪白的馍吃。看着叫花子大口嚼馍,咕噜一声吞下去,坷垃也下意识地做了吞咽的动作,不过他吞下去的是口水。
他想吃馍,他想要得到几文钱,但是他不愿意对着那些富人点头哈腰,就像他们养的狗一样讨好他们。他就站在路口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阔老爷阔太太们,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和花枝招展的小姐们。他的嘴唇抖抖索索的却不发出一点声音。终于他站不住了,找了个墙角坐下,他又坐不直了,便一仰身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蜷缩成球的坷垃感觉到有人在摇晃他,就醒了。夜晚的风比他的肉和骨头还要硬,一直攮进他的心里。他慢慢坐起来感觉风又大了些,立刻打了个哆嗦。坷垃在黑窟里看见面前蹲着的是一个老叫花,那人递给他一块馍。
饿极了的坷垃伸手接过来三五口就吞进了肚子里。
当饥饿把人折磨得痛苦万分的时候,一点可以下肚的食物就像一团火,能迅速煮沸人的生气。坷垃立刻就有了精神。
老叫花子却开始数落他,你个熊孩子,我看你半天了,讨饭还不给人家个笑脸,要钱还不管人家叫老爷叫太太,人家会主动给你吗?你就这样不饿死才怪呢!
坷垃心里觉得十分难受,可是他实在不想低头做一条狗。坷垃就不说话。
老叫花子继续说,唉,咱们这些穷人卖点小零货吧,没有进货的钱,拉车吧,咱没有租车的钱,那药铺里雇人开方子写字儿,你会吗?那饭店里招伙计,你够机灵吗?再看看你长得这个熊出儿,哪家店雇人不得要个长得利落的?那就只有去要饭,见了那些穿着阔衣服的老爷太太,说几句好听的话,兴许就能要来几文钱。如果这几句话你说不出来,哼,你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就跳河去死吧!老叫花子的一番话,戳得他的心生疼生疼的。坷垃因为肚里有了食儿,居然有了生气的力气,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甩给老叫花一个“哼”字就走。
嘿,你个死孩子,你爹个卵黄黄的……老叫花爆了粗口。坷垃已经走出去了十几步却又突然踅回来。
老叫花赶紧说,我可不跟你打架!我都饿了好几天了,没力气跟你打架。坷垃走近老叫花跟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走了。
在这深夜的城里,坷垃像个幽灵一样在大街上到处游逛。他觉得城市最叫人讨厌了,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冷脸,就连黄包车夫在他面前都仰着高傲的头。他不喜欢这里,他要逃离出去。
黑云藏住了天上的星星,地狱般的黑暗里,坷垃终于走出城门,又走几里,遇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庙宇,摸进去。坷垃的脚踢到一些软的东西,蹲下用手摸到是一些干草,他把草拢在一起,一部分垫在身下,一部分盖在身上,便头枕着胳膊沉沉地睡过去。
坷垃被第二天的阳光唤醒,漫漫黑夜终于熬过去了。他环视一下四周,发现有个狰狞着脸的怪物端坐在香案的后面。他知道这是佛。佛高高在上,蔑视着他。坷垃的两个眼珠瞪了佛,但觉得没有人家的大,就败下阵来,收回目光。坷垃肚子饿得实在难受,他觉得必须要找到吃的,不然自己的小命就会到此结束。昨夜有一两次饥寒击退他活下去的意志的一刹那,他甚至在想,死了也是不错的,跟爹娘在一起,不用为吃喝发愁。不过随着温暖的阳光的到来,这种想法像一只鸟儿飞得无影无踪了。
坷垃从草堆里手脚并用爬着慢慢站起来,他觉得眼前发黑。那佛爷,布满灰尘的香案,四周的墙都在他面前转。他缓了一会儿,感觉到不再晕了,就迈着小步走出庙去。他漫无目的地走。
坷垃看到路边上一棵挂了霜的不知叫什么名的植物结了几颗黑黑的果,他没见过,摘下一个,用手捏了捏是软的,掰开来在鼻子下闻了闻,用舌头舔了舔,他觉得挺苦,本想扔掉却还是送进了嘴里。他嚼了几下,苦汁就沾满了舌头。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把那果吞了下去。他又摘了第二颗,这回没有嚼,囫囵个便吞了。他不敢再吃第三颗,就上路了。
两颗果子给了他些力量,他走到了中午,过了一个村子。在村头两条癞狗在龇牙咧嘴地对峙,他突然发现其中一条狗的嘴里含了半块馍。坷垃的眼睛一亮,他顾不得许多,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嘴里含了馍的狗扔过去,那条狗中了石头,疼得嗷嗷大叫,吐了馍跑了。另一条狗也被吓跑了。坷垃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捡起那块被狗嘴弄湿了的馍吞咽下去。
吃光舔净手心儿以后,坷垃突然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租地不愿意种,讨饭不愿意开口,现在竟然沦落到和狗争半块馍,他感觉到胃里一阵折腾,干呕了几下,眼泪就出来了。不知是因为胃里难受的生理反应,还是因为精神上的屈辱。
坷垃想,如果我混得和狗抢食吃,站在大街上对着那些阔老爷太太们点头哈腰,我还怎么能买回我的二亩地?那块地是我爹娘的命,是我坷垃的命啊!没有了那块地,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人活着太难了,他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老叫花子给他画的最后一条道,跳河去死。
他就真的往河边上去 。他看见这附近就有一条河。到了河边,他看见了一片浅滩,河水清澈,欢唱着往下流去。他觉得一阵眼熟,才想起这是自己村子后面的那一条河,他和伙伴们经常在这条河里洗澡。他往远处看,果然看到了他熟悉的村子。他笑自己糊涂,自己会游泳,是淹不死的。不过他高兴起来。他赶紧在树林里找到了一根干树枝,折下来,用一块石头把树枝修理出一个尖的头,然后拿着树枝跑到河边。他把自己拖了个赤条精光,衣服扔在岸边用一块石头压上。他走进河里,一直让水没了他的屁股。他怕岸边上有女的走过被看了去,这样就放心了。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水下,双手紧握树枝等待好运降临。今天阳光很好,水不是很凉。
他在水里站了足有一个时辰,当过了第五条鱼,他叉了第五下的时候,那条鱼终于被他叉在了树枝上。坷垃欣喜地从水里窜出来,忘了穿上裤子遮羞,先把那条鱼生吞了。
原来生鱼这么香,他在河水里照见自己满嘴满腮的血,捧着水洗了。
嘿,坷垃,老远我看见你黑驴蛋一样的大光腚!坷垃回过头看见是自己村里的一个小伙伴,又低下头看见自己裤裆里低垂的一个物件,赶紧穿上了裤子。
活着呢?那个小伙伴一拳捶在坷垃的肩膀上。
活着呢!坷垃黝黑的脸庞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他用一条麻绳系上裤子。
回家吧,咱们都有地种了!那个小伙伴对坷垃说,村里来了红军,他们提出来打土豪分田地。你去找红军赵连长,一定能要回你的二亩地!刘万财的土地全被红军没收了,以前的刘老爷现在成了刘孙子,听说逃到外省开煤矿的他侄子那里去了……
坷垃兴奋得又哭又笑,他拽着小伙伴去找赵连长。
果然,村民们都给坷垃证明,那二亩地本就是他家的。赵连长把那二亩地给了他,还给了他一些口粮。
坷垃再也不用出门和狗争食了,过了一个肥年。第二年的春天,赵连长给坷垃带来了些种子。坷垃就披星戴月地到田里去种豆子,出了苗扛着锄头去除草。这一年风调雨顺,坷垃的二亩豆子从来就没长那么好过,他有一天做梦都笑醒了。索性起来,拿把镰刀去了地里。天还黑着,他看见地里的豆子超过了他膝盖的高度,叶子还绿着,不到收割的时节。坷垃蹲在地头,摘下一个豆荚,剥开两粒黄豆送进嘴里,用牙齿嚼了,一股浓浓的腥香味使他幸福地咧着嘴笑。
然而形势急转直下,红军赵连长偷偷告诉坷垃以及村里的人,他们要做战略性转移,撤退到后面的大山里。赵连长特意交代坷垃,可以和他们一起撤走,将来一定有机会回来,只是这二亩地的豆子是不能要了!
坷垃哭着说,豆子都熟了,待我割了豆子就跟你们走。赵连长说来不及了,必须要连夜撤走。坷垃还是舍不得他的二亩地,连夜磨好了镰刀去地里割豆子。到了中午的时候,二亩地全割完了。坷垃正要拿绳捆了豆子背回家,身后响起了一阵狂笑。坷垃吓得一哆嗦,站起来回头看,那是气势汹汹的刘万财和几个打手。坷垃举起了镰刀大声喊,这是我的地,我的豆子,谁要敢动我就劈了他!
泥腿子也想在我面前作妖?刘万财突然掏出手枪对着坷垃举着镰刀的胳膊就勾动了扳机。一声刺耳的枪响后,镰刀掉在了地上,坷垃趴在了地上。有三五个人蹿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坷垃像疯了一样地嚎,这是我的地我的豆子!杂种,你们谁都不能抢!坷垃的两只手在垄台垄沟里使劲地抓出土坑,泥土嵌满了他十个指甲缝。胳膊上的血染遍了半边身子。坷垃嚎叫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没了声息。他被打得死将过去,他们才停下罪恶的黑手。刘万财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马车进了地,把二亩地的豆子全都装在车上拉走了。
坷垃四肢僵直地伸开,半边脸贴在垄帮上,他像一棵被割下的大蒿子在垄沟里一动不动。直到夜半时分,坷垃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声。他先是腿动了动,胳膊又弯曲了一下,然后艰难地翻了个身。他又活过来了,睁开眼睛看着天空。又圆又大的老月亮用光辉罩住她身边的孩子们。坷垃想起娘教给他的童谣,翕动着嘴唇,轻轻哼唱起来:
八月十五月亮正圆,
八月十五月饼香甜,
你一个我一个,
吃得肚子溜圆。
只一遍,就让他泪流满面。他想起今天是中秋节,娘活着的时候每年在这一天蒸了圆圆的麸糠的饼子,娘俩边吃边唱这几句童谣。
娘给了坷垃力量。他咬着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回到家,一头扎在炕上。直到第二天凌晨,他才醒过来。他松开紧握了几个时辰的拳头,发现两个手心里攥着两把土。他把土包进一块破布头,藏在怀里。
他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把木头手枪,那是赵连长刻好送给他的。赵连长曾经多次跟他说,只有枪才能让我们穷人翻身做主人,只有跟着红军,我们才能活下去!坷垃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收拾好行囊,又摘下手枪,毅然决然地踹开门。他把手枪举起来,瞄准刘万财家的方向,左眼闭右眼睁,手枪一抖,嘴里配合着发出一声: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