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见的人听见了一切
殡仪馆新来的化妆师是个天生的聋哑人。
所有人都怀疑他无法胜任这份需要与家属沟通的工作。
直到那位因爆炸面目全非的刑警被送来时——
他准确无误地还原了生前的容貌,甚至模仿出刑警特有的憨厚微笑。
震惊的遗孀颤抖着问:“你从来没见过他,怎么...”
化妆师拿起纸笔,写下:
“他亲自告诉我的,在寂静中。”
生而寂静,死亦无声。
在这道门槛内外,声音似乎从来都是多余的。李默站在殡仪馆那间总是过于明亮的化妆间里,不锈钢操作台反射着惨白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他是这里新来的化妆师,一个天生的聋哑人。
起初,质疑像冬日的寒风,无孔不入。王主任,一个总爱搓着他那肥胖手指说话的中年男人,当初对着介绍人几乎要跳起来:“开什么玩笑!化妆师不需要说话,可家属需要沟通!情绪激动的家属你怎么安抚?细微的要求你怎么领会?靠心灵感应吗?”他的声音李默听不见,但那快速开合的嘴唇,那几乎要戳到他鼻尖的手指,还有那拧成一团的眉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介绍人只是慢悠悠地回了一句:“老李推荐来的,说这孩子,手稳,心静。”
最终,李默留下了。沟通靠纸笔,或者手机打字。他的工具摆放得一丝不苟,镊子、棉花、粉底、油彩,各有其位,精确得像手术室。他的工作台永远一尘不染,仿佛任何一点多余的尘埃,都是对脚下那片寂静世界的亵渎。
他做事极慢,慢得让习惯效率的同事们私下议论。“瞧他那磨蹭劲儿,”负责火化的老张撇撇嘴,“跟死人比耐心呢?”他们总觉得,这地方已经够安静了,再来个真正意义上的“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李默不为所动。他沉浸在自己的无声领域里,手指拂过那些冰冷僵硬的皮肤,感受着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起伏与肌理。他修复破损,遮盖痕迹,描画五官,一切都在绝对的静谧中进行。偶尔,他会停下来,指尖在某处伤痕或痣上停留片刻,眼神空洞地“凝视”着虚空,仿佛在倾听着什么。然后,再继续他那缓慢而精准的工作。
他交出的“作品”,总能让最悲恸的家属在最后告别时,发出一声由衷的、带着泪意的惊叹。太像了,太安详了,就像睡着了一样。质疑声渐渐低了,转为一种混杂着不解和些许敬畏的沉默。
直到那个叫赵永刚的刑警被送来。
那是凌晨三点,馆里接到紧急电话,说有重大案件受害者,情况特殊,需要立即处理,并且务必恢复原貌。运送遗体的车辆直接开到了化妆间的后门,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陪同着,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担架床推进来时,连见惯了场面的王主任也倒抽了一口冷气。覆盖着的白单子下,轮廓支离破碎。浓烈的消毒水和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爆炸现场,”一个眼眶通红的年轻警官哑着嗓子,声音不大,但嘴唇颤抖得厉害,“赵哥他……为了掩护队友……”
王主任搓着手,连连点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下意识地看向李默,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这次,不一样。这不是自然衰老或者普通病故,这是彻底的摧毁。
白单掀开一角,王主任又是一颤,迅速移开目光。
李默却走上前,平静地、彻底地掀开了单子。
那已经很难称之为一张脸。骨骼错位,皮肉翻卷,焦黑与暗红混杂在一起,裸露着白森森的碎骨。一只眼睛完全消失了,另一个眼眶也只剩下一个黑洞。曾经的容貌,荡然无存。
警察们别过脸去。王主任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退出去。
李默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扫过那片狼藉。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准备工具,而是伸出右手,那修长、稳定、用来创造安宁的手指,缓缓地、轻轻地,悬空停留在遗体额头破损区域的上方,相隔几毫米,没有直接触碰。
他就那样“听”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化妆间里只有其他人粗重的呼吸声。王主任焦急地看着墙上的钟,又看看李默,想催促,又不敢打扰那过于诡异的专注。
足足过了五六分钟,李默才收回手。他转身,走到水槽边,用消毒液反复清洗双手,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然后,他铺开工具,开始工作。
没有参照照片。赵永刚的遗物里没有找到合适的遗照,家属那边也说明天才能送来。王主任急得团团转,想提醒李默,却被李默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似乎在说:我知道。
缝合,清理,塑形,填充……李默的手指在破碎的血肉与骨骼间舞动,像最精密的仪器,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他选用不同硬度的蜡和油灰,一点点重建坍塌的鼻梁、碎裂的颧骨、缺失的下颌角。他调制出极其接近活人肤色的粉底,一层层,薄而均匀地覆盖上去。
他没有说话,整个过程中,他的眉头偶尔会微微蹙起,仿佛在分辨某个模糊的音节;有时又会舒展,像是终于听清了一句耳语。他的眼神空茫,却又似乎聚焦在另一个维度。
王主任和另外两个被叫来帮忙的同事,从一开始的焦灼,慢慢变成了目瞪口呆。他们看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在李默手下一点点从废墟中浮现出来。方脸,浓眉,鼻梁不算很高但挺直,嘴唇偏厚,带着一种淳朴的轮廓。
天快亮时,工作接近尾声。李默正在处理嘴唇的最后细节。他用极细的画笔,蘸取一点点特制的红色油彩,描摹着唇线。然后,他用指腹,在嘴角两侧,极其轻微地向上揉按了一下。
就这一下,奇迹发生了。
那张原本只是还原了五官,显得平静却呆板的脸,瞬间活了过来。一种憨厚的、略带腼腆的,仿佛刚刚为某个笨拙的玩笑不好意思起来的微笑,清晰地浮现在那嘴角。那不是职业化的安详,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曾经习惯了的表情。
化妆间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脸色惨白、被一位女警搀扶着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是赵永刚的妻子,张丽。她一直要求,要在正式告别前,独自看一眼。
她一步步挪到操作台边,目光触及丈夫脸庞的那一刻,整个人剧烈地一颤,不是预想中的崩溃,而是极度的、冻结般的惊愕。她死死盯着那张脸,眼睛睁得极大,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难以置信。
“像……太像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就像他每次帮我做了点小事,等我夸他时那个傻样子……”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李默,颤抖着,一字一句地问:“你……你从来没见过他,怎么……怎么可能……连他这个笑……你都……”
这个问题,悬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是啊,他怎么知道的?没有照片,没有家属描述,一个聋哑人,如何能捕捉到连至亲之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神韵?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默身上。
李默抬起眼,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他走到旁边的桌子旁,拿起惯用的便签本和笔,低下头,刷刷地写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写完,他将那张纸撕下来,递到张丽面前。
纸上,是两行清晰却让人脊背发凉的字:
“他亲自告诉我的。”
“在寂静中。”
张丽捏着那张纸,像是捏着一块滚烫的冰。她看着李默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操作台上,丈夫那带着憨厚微笑,仿佛随时会睁开眼说“吓到你了吧”的遗容,一种巨大的、超出理解范围的战栗,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王主任张着嘴,忘了合上。旁边的年轻警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李默不再看任何人,他转身,开始默默地、一丝不苟地收拾自己的工作台。镊子、剪刀、粉扑、油彩……一件件,物归原处,整齐划一。
化妆间里,重归死寂。
而生与死的界限,在那行字的映照下,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