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风裹着菜市场的鱼腥气,刮在脸上像细沙打。林国栋把耳朵贴在电池租赁点的铁皮门上,指节叩了叩锈迹斑斑的锁孔。昨天这个时候他排到第七,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块续航120公里的电池被前面的瘦高个揣走,只能捏着块鼓包的旧电池出门,下午三点就在太阳底下推车,鞋底磨得冒烟。
“来了来了!”铁皮门猛地往里吸,老陈的胶鞋在水泥地上蹭出两道白印。林国栋跟着钻进去,货架上的电池码得像红砖,每块都贴着鹅黄色的“满电”标签。他踮脚够最顶层的电池,塑料壳上还留着余温,指腹蹭过标签边角——这是他跑货拉拉的第三个月,新车是在二手市场淘的空架子,卖家说“原装电池早被拆去翻新了”,现在每天三十块的租金,比儿子在寄宿学校的加餐费还贵。
七点整,手机在车筐里震得像只扑腾的麻雀。货拉拉APP的提示音串成线,林国栋的右手悬在屏幕上方,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虎口那块常年握车把磨出的硬茧,此刻正随着心跳突突地跳。上周三就是犹豫了半秒,眼看着个送打印机的大单被抢走,最后接了个送三斤香菜的活儿,来回骑了五公里,赚了四块八。
“抢!”指尖戳下去的瞬间,车铃都跟着颤了颤。屏幕上跳出订单详情:从城西家具城送一组儿童书桌到丽景花园,距离六点二公里,报酬四十二块。林国栋拧动车把,电瓶车“嗡”地冲出去,车筐里的蓝色马甲被风掀起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劳保衫。
家具城的店员正用绳子捆书桌,尼龙绳在林国栋手背上勒出红印。“师傅,这桌子是实木的,可得绑牢。”店员的指甲缝里嵌着木屑,“上周有个师傅送裂了角,赔了八百。”林国栋点点头,左手扶着车座,右手拽着绳子往紧里收,指缝里渗出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送完书桌刚拐过街角,手机又“叮咚”响。连续三个订单跳出来,最远的在高铁站,最近的就在隔壁街。林国栋的右手在屏幕上翻飞,像在绣绷上走线。十一点到下午两点,他连轴转着送了八单,车筐里的保温箱撞得车杆咚咚响,里面的矿泉水早被晒成了温水。
“师傅,麻烦捎带两斤樱桃。”送蛋糕时,客户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递过来。林国栋的手指在车把上顿了顿,樱桃的红沾在他皲裂的指腹上,像不小心滴上去的红墨水。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刚要道谢,手机又震了——是个送文件到开发区管委会的急单,报酬五十六块。
等把文件送到,日头已经歪向西边。林国栋摸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电池图标红得刺眼。他心里“咯噔”一下,早上出门时老陈还念叨“这组电池跑八十公里就得换”,刚才抢单抢得忘乎所以,居然把换电池的事抛到了脑后。
电瓶车在路口突然慢下来,像头累瘫的老牛。林国栋捏着车闸往路边靠,轮胎蹭过柏油路,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跳下车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推着车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灰带子。
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鞋底粘起细小的沙粒。林国栋的右手扶着车座,左手拽着车把,虎口的硬茧磨得生疼。路过公交站台时,两个穿校服的学生正啃冰棍,包装纸被风卷到他脚边。他弯腰去捡,后腰的旧伤突然抽了筋,疼得他龇牙咧嘴——那是前年在工地上扛钢筋时摔的。
“师傅,车没电了?”卖西瓜的摊主探出头。林国栋点点头,喉结动了动没说出话。摊主递来半块西瓜,红瓤上还挂着水珠:“歇会儿,前面两公里有个电池柜。”西瓜的甜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胸前的劳保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推到电池柜时,晚霞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林国栋的T恤后背全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张拧不干的抹布。他卸下旧电池时,手指都在抖,金属接口“滋啦”冒了点火花,吓得他赶紧缩回手。新电池往车上装时,右手突然一软,电池“哐当”砸在脚边,塑料壳磕出个豁口。
“操!”林国栋蹲在地上,手掌狠狠拍了下大腿。裤腿卷起来的地方,露出小腿上静脉曲张的鼓包,像串紫黑色的葡萄。他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路灯,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儿子在电话里说“爸,我数学考了九十二”,声音脆生生的,像刚摘的黄瓜。
七点半,手机又开始震。是个送退烧药到老旧小区的订单,备注里写着“孩子发烧,麻烦快点”。林国栋咬咬牙,拧动车把冲进暮色里。车筐里的蓝色马甲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劳保衫,后颈的汗珠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裤腰上积出片深色的渍。
爬到六楼时,他的右手扶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开门的老太太递来杯热糖水:“师傅,你手都抖了。”林国栋接过杯子,热气熏得眼睛发酸,手腕一弯,糖水晃出点在楼道的水泥地上,像撒了串碎星星。
晚上九点,林国栋骑着车往租赁点赶。车筐里的保温箱空了,偶尔晃一下,发出轻响。路过菜市场,他买了块五花肉,儿子周末回家要吃红烧肉。卖肉的摊主把肉往秤上一放,油星子溅在林国栋的手背上,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缩手。
“今天跑了多少?”老陈帮他卸电池时,瞥见他发红的右手。林国栋的手指在车座上蹭了蹭,把沾着的油渍蹭掉:“够这个月的租金了。”他摸出手机算账,屏幕光映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像落进了一汪浅水。
骑到家属院门口,路灯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林国栋捏了捏右手虎口的硬茧,突然发现今天抢单太急,居然忘了戴手套——那块磨了三年的茧子,此刻正泛着新鲜的红。他抬头望了望三楼的窗户,灯还亮着,窗台上摆着儿子去年父亲节送的陶瓷笔筒,在夜色里泛着温吞的光。
掏钥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是货拉拉APP的消息:“您今日完成12单,行为分+1。”林国栋笑了笑,把手机揣进兜里。右手还在隐隐发酸,但他知道,明天凌晨四点,他还会准时蹲在租赁点的铁皮门外。因为车筐里装的不只是保温箱和马甲,还有儿子书桌上的台灯,和窗台上那个不会说话的陶瓷笔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