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麟《全谢山先生天一阁藏书记》屏——讲的是范家?还是丰家? - 草稿

无恙就是团圆


2月8日元宵,这个元宵应该是我人生中最萧条的元宵节了,前无古人,后也希望不要有来者。清早龚烈沸先生发来四百五十多年前,范钦跟好友们上元聚会时的一首诗:
上元诸彦集天一阁即事(范钦)
阗城花月拥笙歌,仙客何当结轸过。
吟倚鳌峰夸白雪,笑看星驾度银河。
苑风应节舒梅柳,径雾含香散绮罗。
接席呼卢堪一醉,向来心赏屡蹉跎。
我翻了翻资料,发现这次上元聚会,在一起喝酒的还有诗人沈明臣,他侄子便是后来的首辅沈一贯。沈明臣和诗为《灯夕范司马安卿天一阁即事》:
良事引客坐清辉,杰阁雕甍俯翠微。
青岭露花欹野鬓,碧池春水媚游衣。
灯悬高树星河近,帘卷中天海月飞。
共喜太平歌既醉,六街尘静未言归。
最后两句,待战疫得胜后,一定得见!

全谢山天一阁藏书记(落款处局部)

讲完了屋内一侧的八块屏,现在让我们绕道天一阁北侧,看看屋外一侧的八块屏。上面刻的是全祖望的《天一阁藏书记》。这篇藏书记的落款为“东光陈宝麟书”,篆印“陈宝麟印”。一般都认定为时任鄞县县长陈宝麟先生的手笔。但正如我在本系列《两个集字的“天一阁”匾》中提到过的,至少听两位天一阁的前辈说过,说沈元魁先生生前一直认为,这篇全谢山先生《天一阁藏书记》不是宝麟先生所作,应为钱罕代笔。沈元魁先生亲自恢复了东侧第二屏,同时又是钱罕先生的弟子、大书法家,所以虽然是一家之言,我也愿意拿出来与大家分享。

这篇文章的作者——全祖望(1705年-1755年),字绍衣,号谢山,黄宗羲之后浙东学派的又一座高峰。根据年谱来看,全祖望第一次登楼看书应该是在黄宗羲登楼半个世纪之后,那时候全祖望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离开第一套四库全书誊写完毕也还差半个世纪。我们自己内部有一个不太严谨说法,天一阁撑到乾隆编纂四库的时候已经苦苦支撑200多年了,其实那时候书籍的保存情况也不是非常好,并且范氏家族在范光文之后的一百多年间再无进士,黄宗羲在两百多年前说的“好书而有力者”早已不复存在。编纂四库全书时天一阁藏书虽有一劫(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过),但是客观上得到了中央政府的高度评价,无论是乾隆御赐的“三宝”,还是依据天一阁形制建设的七座皇家书楼,一下子使得这座前朝的私家书楼有了官方背书、政府支持,这可真的是一剂独一无二的续命药啊。所以冯贞群先生在《鄞范氏天一阁书目内编》序言里面说:“若卧云山房范氏、五柳庄余氏……墨海楼蔡氏,皆事过境迁,散尽万签,未有若斯阁巍然长存于天壤间者。虽范氏之能守,盖自高宗诏旨之褒,先后官斯土者同覆翼之,文献足征,岂独一家一乡之光也哉!”
写讲这段话,只是想再次强调我的一个观点:文献也好,文脉也罢,核心的核心——是传承。没有传承,藏就没有意义,没有传承,用就无的放矢。而藏书的传承,短时段内分为这一家藏书,那一家藏书,但是长时段而言,文献的传递是由无数家族、私家与官家、出家人与世俗人合力完成的。上面这一段我提到了私家与官家的合作,下面这篇全谢山先生的藏书记,就要讲一讲私家与私家的传承了。

和上一篇藏书记一样,我选择意译,原文附后。由于全祖望的写作特点,我意译的程度要更重的一点。大家只要随便读一读全祖望的文章如《湖语》《浦阳江记》《梨洲先生思旧录序》等就知道,他的文字其实相当优美,但是由于其极为处女座的性格,一但提到某些地理或者历史名词就非把背景、内涵、外延、勾陈全说一遍,客气的如《湖语》相关内容都用小字注在边上,不客气的就直接写成正文,生生把一篇好文章写成考据论文,把可读性扔到九霄云外,所以,这篇读书记的白话文翻译,简直就是重写。和黄宗羲的藏书记一样,全祖望的藏书记主要文墨似乎没有也在写范氏家族,而是在讲丰氏家族十五代人的文化传承。偏题了么?真的偏题了么?看完内容,大家自会有评判的!好,我们来看正文:

黄宗羲先生首开外姓人登阁之先河并为天一阁编《书目》、写序言,他所见的书籍浩如烟海,相关情况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以我全某人的学识是没有能力相比的。但是,具体说到天一阁,有一个情况却必须说明:尽管天一阁始建于明嘉靖间,但是楼中的书籍并不是建阁时才开始收集的,其中有一部分乃是当年城西丰家万卷楼的旧藏!
宁波丰家是北宋年间吏部侍郎清敏公——丰稷的后代,是宁波宋代史、楼、丰、郑四大家族之一。四大家族中,丰家官做得不大,但是人物个个独具风采,数百年间,始终以“忠诚有节、廉明守正”的家风而著称。谈天一阁如果不提丰家的历史,就无法理清范氏藏书的全部来源。下面我就为大家捋一捋丰家五百年的故事:
【丰家故事第一趴,家传源流自两宋】
丰稷(始祖)最早住在鄞江镇马湖畔,致仕之后搬到了月湖畔。
丰稷的长子叫做丰安常(一世孙),是元丰五年(1042)的进士。
丰安常的儿子叫做丰治(二世孙),建炎三年(1129)金人占领扬州时,丰治任监仓之职,不逃不降,为国死难,宋高宗给予丰家极高的褒扬和赏赐。
丰治死时,留下三岁孤儿丰谊(三世孙),小家伙发愤成才,长大后被人称为醇粹的儒者,官至吏部侍郎。
丰谊的儿子叫做丰有俊(四世孙),曾跟从陆九渊、杨简学习,并与他们一起游学,官至吏部郎中、扬州知府,力抗金兵,一生清廉,死后由幕僚下属出钱,才得以归葬。
丰有俊的儿子叫做丰云昭(五世孙),官至广西经略。
丰云昭的儿子叫丰稌(六世孙),丰稌的儿子叫丰昌传(七世孙),丰稌、丰昌传父子都以他们杰出的学识和高洁品行成为时人公认的模范和表率。丰家传到这两父子时,人丁兴旺。丰云昭的两个侄子一个叫丰芑(qǐ,六世孙),一个叫丰茝(chǎi,六世孙),都是有功名的进士。
你看,丰家从宋代开始就是人才辈出、诗书传家,因此万卷楼的藏书,实际上从元祐年间(1086—1094)就已经开始积累了。
【丰家故事第二趴,奔波迁居在蒙元】
丰家在宋灭元兴之际,家族主体离开宁波。
丰稌(六世孙)迁居绍兴。
丰庚六(八世孙)迁居奉化。
丰茂四(九世孙)迁居定海。
有元一代丰家人始终处在漂泊之中,子孙们在家自学,极少出仕。直到又一个汉人帝国——大明朝将他们唤醒!丰茂四的孙子丰寅初(十一世孙)官拜中官教谕。此时离开丰家再度中兴只差一个条件——回到宁波、回到城西、回到月湖。
【丰家故事第三趴,月湖中兴复丰宅】
正统年间(1436—1449)丰寅初过世之后,儿子丰庆眷念家乡,希望能将父亲葬回宁波。灵柩送到宁波城西,丰家人按照祖辈残留下来的记忆开始寻找祖坟的位置,但毕竟过了三、四代人,时过境迁,找也找不到,问也问不着,正在丰家人彷徨在宁波城西的时候,有人建议到:“听说城西大卿桥南有座紫清观,乃是风水上佳的吉地,如果不能确定丰家祖坟,埋葬在那个地方,也对得起丰家祖先了。”丰庆急忙赶到紫清观现场踏勘,半道上遇到个算卦的卜了一卦,卦象为:“丰卦”之中有“革卦”,已经昏了头的丰庆心中暗想:有“丰卦”的话,不是和我的姓符合么?这里一定与我们丰家有关系!也是老天有眼,当天丰庆在查阅元代宁波《延祐四明志》时,作者袁桷清清楚楚的写道:“紫清观是宋代丰稷尚书家的庭院旧址。”丰庆大喜过望,赶紧把这一段文字上报给官府,要求赎回丰家故地。与此同时,丰庆赶紧叫人实地勘测,连观堂加附属园子共三十多亩地,荒芜的清理出来,被邻家侵占的赎回来,统统收回。先是安安妥妥地埋葬了父亲,而余下的地方则重建了丰家的府第和庭院。看着丰家三百年前的故地失而复得,丰庆喜不自禁,作《园居十咏》以为纪念。伴随宁波丰家的复建,三百年前随着丰氏族人一路颠沛流离从宁波到绍兴、到奉化、再到定海的大量藏书,重回月湖之畔!
(补充解释一下两个卦:丰卦上震下离,表示运势正强但不宜过贪;革卦上兑下离,有吐故纳新,生生不息之意)
【丰家故事第四趴,盛极而衰嘉靖间】
带领族人重回宁波的丰庆(十二世孙)累官至河南布政使。
丰庆的儿子丰耘(十三世孙)曾任湖口县学训导,
丰耘的儿子丰熙(十四世孙)曾任翰林院编修。在嘉靖皇帝“大礼仪”事件中,丰熙带着儿子丰坊(十五世孙,又名丰道生)与两百余名同僚,跪在左顺门外对“胡闹”的嘉靖皇帝进行“哭谏”。触怒嘉靖,被廷杖、下狱、谴戍镇海卫。
丰家自从丰稷之后,文风卓著、代有闻人,到明代十五世孙丰坊,藏书之多已有五百年的积累,但谁曾想到,这辉煌的一切,都毁在了丰坊的时代走到了尽头。
丰坊书法、学识俱佳,但行为往往逸出法纪之外,争议颇多。他将丰家藏书都放置在湖西万卷楼,并把家中良田、财资统统散尽,用来购买法书、名帖、古籍,人称“书淫”、“墨癖”。但是丰坊晚年出现了严重的间歇性认知障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所藏宋代木板雕印本、手抄本,被门生窃去六成以上,之后万卷楼又遭大火,藏品所存无几……
【丰家故事第五趴,文脉延续天一阁】
范钦范侍郎平时就喜欢买书、藏书,经常从丰坊处抄书,并求他作《藏书记》。丰坊见自己的家业大势已去,便趁着清醒之时,立下字据,将万卷楼幸存之物尽数转让天一阁,加上范侍郎以自己收集的书籍为基础,间或与太仓王世贞互相抄写藏书以通有无。这样下来,天一阁虽然不能完全恢复丰氏万卷楼的旧日辉煌,但也是傲视浙东了。
爱书要有爱书之道,想当年丰坊仗着家中珍品颇多,伪造《河图》石本,《鲁诗》石本,《大学》石本,谬称是丰稷从宫中所得;伪造朝鲜《尚书》,日本《尚书》等,妄言是丰庆从译馆所得。这种行为败坏学术,为读书人所不齿,其本人也被伪书的戾气所伤!所以说:读了书却不做正当之事,反不如没知识的井底之蛙,到可以平平淡淡安然一生!
我每次登上天一阁,在饱览群书同时,也颇有感慨:听说当年范侍郎有两个儿子,老范在分家产时将一生所有分为万金之财和藏书楼两个部分,要么拿钱,要么拿楼,只能选择其一。结果老大继承了天一阁,老二得了万金而去。如今再看,万金之财已不知去向,唯有天一阁穿越数百年风雨屹立不倒,当年二子的选择,孰优孰劣,已然分明!
自明亡清兴以来,天一阁藏书尽管有所散佚,但基本保持了嘉靖年间八成以上的藏书量,规模可观。目前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抄书的人,络绎不绝。听说福建藏书家林佶在看了天一阁的《书目》之后认为范家藏书门类不够广博,只是他不知道天一阁藏书是丰家藏书的延续,而且以我的了解,林某人自己的藏书门类也不过尔尔。

【附原文】
天一阁藏书记
全祖望
南雷黄先生记天一阁书目,自数生平所见四库,落落如置诸掌,予更何以益之。但是阁肇始于明嘉靖间,而阁中之书不自嘉靖始,固城西丰氏万卷楼旧物也。丰氏为清敏公之裔,吾乡南宋四姓之一,而名德以丰为最。清敏之子安常。安常子治,监仓扬州,死于金难,高宗赐以恩恤。治子谊,官吏部,以文名。谊子有俊,以讲学与象山、慈湖最相善,亦官史部。有俊子云昭,官广西经略。云昭子稌,稌子昌传,并以学行为时师表。而云昭群众,曰芑曰菃,皆有名。盖万卷楼之储,实自元祐以来启之。自吏部以后,迁居绍兴,其后至庚六迁居奉化。庚子茂四迁居定海。茂孙寅初,明建文中官教谕。寅初子庆,眷念先畴,欲归葬父于鄞,而岁久,其祖茔无知者,旁皇甬上。或告之曰:“城西大卿桥以南紫清观,吉地也。”庆乃卜之,遇“丰”之“革”,私自喜曰:“符吾姓矣。”是日,适读元延祐《四明志》,云“紫清观者,宋丰尚书故园也。”庆大喜,即呈于官,请赎之,并为访观中旧籍,得其附观圃地三十余亩,为邻近所据者,尽清出之,遂葬其亲,而以其余治宅。庆喜三百年故居之无恙也,作《十咏》以志之。而于是元祐以来之图书,由甬上而绍兴,而奉化,而定海者,归复甬上。庆官河南布政,庆子耘一官教授,耘子熙,官学士,即以谏大礼,拜杖遣戌者也。丰氏自清敏后,代有闻人,故其聚书之多,亦莫与比。适熙子道生,晚得心疾,潦倒于书淫墨癖之中,丧失其家殆尽。而楼上之书,凡宋椠与写本,为门生辈窃去者,凡十之六,其后又遭大火,所存无几。范侍郎钦素好购书,先时尝从道生钞书,且求其作《藏书记》,至是以其幸存之余,归于是阁。又稍从弇州互钞以增益之,虽未能复丰氏之旧,然亦雄视浙东焉。初,道生(即丰坊)自以家有储书,故谬作《河图》石本、《鲁诗》石本、《大学》石本,则以为清敏得之秘府;谬作朝鲜《尚书》、日本《尚书》,则以为庆得之译馆,贻笑儒林,欺罔后学,皆此数万卷书为之厉也。然则读书而不善,反不如专已守陋之徒,尚可帖然相安于无事。吾每登是阁,披览之余,不禁重有感也。吾闻侍郎二子,方析产时,以为书不可分,乃别出万金,欲书者受书,否则受金,其次子欣然受金而去。今金已尽而书尚存,其优劣何如也。自易代以来,亦稍有阙佚,然犹存其十之八。四方好事,时来借钞。闽人林佶尝见其《目》,而嫌其不博,不知是丰氏之余耳。且以吾所闻,林佶之博亦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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