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下
【原典285】
【以下黄以方录。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学有所疑,便须思之。‘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思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注释】
语出《论语》: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畔,就是叛,离经叛道。君子如果能广博地学习前人的典章古籍,又能用礼来约束自己,也就可以不离经叛道了。
后生小子,在家孝敬父母,出门尊敬兄长,做事踏实可靠,说话恪守诚信。对那寻常的众人,都一体爱之,不会瞧不起谁,憎恶嫌弃谁。而对那有仁德的人,则更加亲厚。把这些都做到了,还有余力,就可以读书学习文献了。
《论语》: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学而不思则罔。罔,是迷惘无所得。学而不思,是只顾读书学习,却不放在自己身上体会,放在具体事情上琢磨。这样自以为都知道了,其实不过是鹦鹉学舌,晓得些说法,一到用时,还是迷惘,一点概念都没有。
思而不学则殆。反过来,成天自己瞎琢磨,不去读书、拜师、学习,则往往陷入思想空转,找不到出路。本来别人可以一语惊醒梦中人,本来你可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译文】
以下是黄以方记录的。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是要人在遇到的事情上存养天理。但是,孔子又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两个说法似乎有矛盾。”
先生说:“《诗》《书》六艺,都是天理的发见,文字都包含在其中。考察诗书六艺,就是学习存养天理,不是说显现在事情上才叫文。‘则以学文’,也就是‘博学于文’。”
有同学问“学而不思”两句:
先生说:“孔子这两句话,也是因病发药,给特定的人,针对性说的话。实际上,思考就是学习,学习就是思考,学习有所疑问,就要思考嘛。思而不学的人,也有,只是空想,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自己身上实际用力,以学习存养此天理。把思和学当成两截事情来做,就有‘罔’和‘殆’的毛病。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本来不是分开的两件事。”
【原典286】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所;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先生说:“朱熹讲,格物是格天下之物。这天下之物,你哪里格得过来?又说:‘一草一木都有其理’,那草木之理,你如何去格?就算格出来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怎么用那草木之理来诚我的意?所以我说格物的格,是格正的格,格,是正;物,是事。《大学》里讲修身的身,是耳目口鼻四肢。要修身,就是要眼睛非礼勿视,耳朵非礼勿听,嘴巴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是在身上下功夫吗?心是身的主宰,眼睛虽然能看,但是是心让它看;耳朵虽然能听,是心让它听;嘴巴和四肢能说话能动,是心要它说话要她动。所以,要修身,是要修自己的心体,时常保持宽阔公正,没有一点不正的地方。心之主宰一正,则发动在眼睛上,就没有非礼之视,发动在耳朵上,就没有非礼之听,发动在嘴巴和四肢上,就没有非礼的言动。这就解释了修身在于正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
“心的本体是至善,心的本体没有什么不善的地方。如今要正心,在本体上什么地方下功夫呢?必须在心的发动出下功夫。心的发动做不到一点不善也没有,所以就要在这个地方用力下功夫,这就是诚意。所以一个意念的发动是在好善上,就实实在在落实去好善;如果意念的发动是在恶恶上,就是实实在在落实去恶恶。如果意念的发动,没有一点不诚的地方,那本体就没有什么不正的。所以正心在于诚意,把功夫下在诚意上,才有着落。”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
“而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所谓别人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就是我心之良知所在。如果知道这是善,却不依从自己的良知去做,知道这是不善,却不依从自己的良知不去做。这个良知就遮蔽了,就不能致知了。我心之良知不能扩充到底,则对于善虽然知道是好的,却不能切实去好善;对于恶虽然知道是坏的,却不能切实去恶恶,这样怎么能做到意诚呢?所以说致知是诚意之本。”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但是,致知也不是悬空去致知,而是在具体事情上下手。如果意在与为善,就在这为善的事情上去做。如果意在与去恶,就管住自己不要去做这坏事。去恶,固然是把不正格正为正。为善呢,是不善已经得到纠正,也同样是格正不正的念头使归于正。如此,则我心的良知就没有私欲遮蔽了,才能扩充到极致,则意念之发动,好善去恶,没有不诚的地方。诚意功夫的下手处,就在格物。如果这样来格物,则人人都会做。‘人人都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就是这个意思。”
参考资料:《传习录集评·梁启超点校》(九州出版社)、《传习录》(中国画报出版社)《传习录(明隆庆六年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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