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不是那种轻柔缠绵的春霖,而是自天穹倾倒而下的灰黑色暴雨,仿佛整片苍穹都被墨汁浸透。山道泥泞,车轮碾过湿土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像一头疲惫巨兽在喘息。马蹄踏碎水洼,溅起浑浊的浪花,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残阳,旋即又被黑暗吞没。
秦牧坐在马车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木壁,闭目调息。
他体内有股力量,如金流般缓缓游走于经脉之间——那是文气。童生本不该动用文气,可他的不一样。自那日梦中得见古碑、醒来便觉丹田深处多了一块赤黑小石之后,这股金色文气便日夜不休地自行运转,似不受控,却又隐隐听命于某种更深层的律动。
此刻,它正悄然沸腾。
一道诗句忽从心头涌出,未经思索便已脱口:
“孤光一点萤,散作满河星。”
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谷应。刹那间,金光自他眉心绽开,顺着七窍流转周身,竟将车厢内昏黄烛火尽数压下!他的视野骤然拔高——不再是透过窗缝窥探外界,而是如圣人俯瞰尘世,整条山道、两侧林影、远处起伏的丘陵,皆如画卷铺展眼前。
他看见了树影间的杀机。
就在前方岔路旁,一株老槐垂枝如幕,遮住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帘角微掀,一只修长手指挑起布幔,露出半张冷峻侧脸——柳林。
那人唇未张,声却入魂:“杀。”
秦牧睁眼,瞳孔仍残留着金芒,像是燃尽的余烬尚未冷却。
“娘,潇潇。”他低声说,语气平静得近乎温柔,“别怕,我在。”
秦潇潇蜷在卢素兰怀里,小小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她不过十一二岁年纪,一双清澈眸子此刻盛满了惊惶,却还是用力点头,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卢素兰脸色惨白,指尖发颤,却强撑着扶起车内矮几,与女儿合力抵住车窗。“咱们不动……不添乱……”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女儿听,也像是说服自己。
下一瞬,风雨骤裂!
“杀——!!”
喊杀声撕破雨幕,如同百鬼夜行。黑衣刺客自林中跃出,刀光如电,直扑两辆马车而来。有人奔向行李车,显然是冲着值钱物件;更多人则围向载人的主车,剑锋所指,毫不掩饰杀意。
砰!!!
一刀劈在车辕上,木屑飞溅。卢素兰猛地抱住秦潇潇,整个人缩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尖叫。
外面,已是血雨腥风。
刺啦——
一声裂帛,秦牧已撕下袖袍,缠于右拳。他纵身跃出车门,足尖点地,身形如燕掠空。一名刺客正欲挥刀斩向车顶,冷不防背后劲风袭来,回头只见一道金影扑面!
“滚!”秦牧低喝,一拳轰出。
拳锋未至,金气先临。那刺客手中长剑竟如枯枝折断,“咔嚓”一声从中断裂!碎片四射,其中一片划过其脸颊,带出一线血痕。
“这不可能!”刺客踉跄后退,瞪大双眼,“童生怎能动用文气?!”
另一人怒吼:“管他是不是!一起上!”
五柄利刃同时攻至,或劈或刺,寒光织网。秦牧却不闪不避,双臂展开,文气暴涨如潮。金光环绕周身,竟形成一层薄若蝉翼的护体屏障。刀剑撞上那层金膜,纷纷崩口卷刃,甚至有两人虎口震裂,兵器脱手!
“他是秀才?!不对……他根本没念过书院!”有人骇然失色。
秦牧目光冷冽,脚下步伐错动,宛如舞步。他欺身而进,左手扣住一人手腕,反拧之际右手成掌切其肘窝,只听“咔吧”脆响,关节脱臼。那人惨叫未绝,已被他拽至身前当作人盾,硬生生挡下三道横斩。
鲜血喷洒,染红泥泞。
一朵血梅,在湿漉漉的车壁上缓缓绽放,花瓣由细密血珠凝成,妖艳而静谧。
就在这时,前方马车猛地一震。
舒亦里终于跳下车来。
这位县令大人年约三十,面白无须,平日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此刻却是满脸铁青。堂堂举人文位,执掌一方教化,竟被几个草莽宵小当街围攻?耻辱!奇耻大辱!
他抖开手中一卷泛黄字帖——那是某位进士亲笔所书《观雨行》,墨迹犹带灵韵。
“猖狂之徒,安敢犯我文纲!”舒亦里厉声喝道,手腕翻转,笔锋凌空虚划。
霎时间,金光自帖中溢出,凝聚成三个大字:
雨初收!
轰——!
漫天暴雨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仿佛天地按下了暂停。雨滴悬停半空,晶莹剔透,宛如无数碎钻浮于空中。紧接着,它们无声蒸发,连湿气都被抽离。原本阴沉如墨的天空,竟在局部区域豁然开朗,月光斜照,洒下清辉一片。
众人怔然抬头。
这不是止雨,这是逆天改序!
舒亦里气息微喘,显然这一招耗力极重。但他眼神坚定,毫不迟疑,再书下一句: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金光再闪,“长剑”、“秦弓”四字熠熠生辉。下一瞬,那卷墨宝化作流光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腰间凭空出现的一柄青铜长剑,剑身古朴,铭文隐现;背后一张乌木劲弓已然挂定,箭囊随风轻晃。
他拔剑出鞘,寒芒映月,冷声道:“尔等凡夫俗子,妄动兵戈,可知何为文威?”
秦牧眼角余光瞥见此景,心中微凛。
好一个举人文位!
非但能引动自然之变,更能召诗中之物为己所用。这才是真正的“言出法随”。相比之下,秀才只能以诗增益自身速度力量,已是下乘。而自己虽仅是童生,却因体内文气远超同阶,竟能短暂催动举人级诗句……只是,代价沉重。
他低头看向右手。
指尖渗血,正是方才咬破书写所致。那两句血诗仍在空中飘荡,未完全凝实: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可奇怪的是,这两句诗并未像寻常那样迅速溃散,反而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朝着他胸口位置汇聚——那里,贴身藏着那块赤黑色小石碑。
嗡……
一声低鸣自体内响起。
秦牧浑身一震,仿佛灵魂被什么狠狠攫住。他猛然察觉,体内奔腾的金色文气竟开始失控!如江河倒灌,尽数涌入丹田深处那块邪异石碑之中!
“怎么回事?”他心头剧震。
更诡异的是,那石碑表面竟浮现出文字——正是他刚刚写下的两句血诗!墨迹猩红,仿佛由鲜血重新誊录,一字一句清晰可见,还带着微微震颤,如同活物呼吸。
与此同时,一股奇异暖流自石碑反哺而出,重新注入四肢百骸。那正是他刚刚流失的文气!
循环形成了。
他写诗消耗文气 → 文气被石碑吸收 → 石碑显诗并返还部分文气回补 → 支撑他继续书写……
生死闭环,就此开启。
秦牧瞳孔收缩,冷汗涔涔而下。
他忽然明白:若中途停下,文气无法回流,便会彻底枯竭。而文人一旦文气尽失,轻则修为尽废,重则五脏崩裂,当场暴毙!
而现在,他正处于悬崖边缘。
“必须写完……必须把这首诗写完!”他在心底咆哮。
风雨虽歇,杀机未除。
剩余刺客见舒亦里召出神兵,一时胆寒,攻势略缓。但他们很快发现,这位县令大人施展法术后气息紊乱,显然难以持久。于是再度合围,刀剑齐出,目标直指秦牧与舒亦里二人。
“杀了他们!否则我们都得死!”为首的刺客嘶吼。
秦牧置若罔闻。
他盘膝坐于泥地,不顾周遭刀光剑影,双手结印于胸前,指尖再次咬破,鲜血淋漓。他凝神聚气,以指为笔,以天为纸,续写下第三句:
“今日把示君……”
每写一字,体内文气便剧烈震荡一次,如同熔岩奔涌。石碑嗡鸣加剧,表面诗句随之延伸,血色愈发浓郁,几乎要滴落下来。
天空为之变色。
原本晴朗的一隅开始翻涌乌云,雷声滚滚自远方逼近。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整片山谷。奇异的是,那光芒并非白色,而是淡淡的金紫色,仿佛天地也在共鸣这首尚未完成的诗。
舒亦里挥剑格开一记偷袭,眼角扫到秦牧状态,顿时骇然:“他在原创……这小子在写自己的诗?!”
原创诗,唯有达到举人境界方可尝试。因其需调动天地文运为引,稍有不慎便会遭反噬。而秦牧不过童生,竟敢强行书写?!
“疯了……他要自毁根基啊!”舒亦里咬牙,拼死挡住一波猛攻,想要靠近相助,却被两名刺客死死缠住。
秦牧嘴角溢血,面色苍白如纸。
他知道,不能再拖。
最后一句,必须一气呵成!
他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残存文气尽数压榨,指尖颤抖着划出最终二字:
“可否成?”
轰隆——!!!
天地炸裂!
整座山脉似乎都在震颤。那赤黑石碑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幽光,竟是由内而外透出一道赤金纹路,宛如血脉复苏。秦牧体内文气如洪流倒灌,不仅补全损耗,竟还有盈余逆冲识海!
空中,那四句血诗悬浮不动,每一个字都燃烧着金色火焰,缓缓旋转,最终化作一枚古篆印章,烙印于虚空之中,久久不散。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可否成?
问天,问地,问命运。
刹那寂静。
随后,万籁俱寂中,一声轻笑响起。
来自那辆青篷马车。
柳林放下帘幕,身影隐入黑暗。他轻轻抚过膝上一把漆黑短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有意思……这块碑,居然认主了。”
话音落下,他指尖轻点笛孔,一声呜咽般的音符逸出,随即消散在风中。四周刺客闻声,立即弃战撤退,动作整齐划一,毫无恋战之意。
转眼之间,林间只剩残血与断刃。
舒亦里拄剑喘息,望着秦牧的方向,眼中震惊未退。
秦牧缓缓起身,摇晃了一下,终是站稳。他低头看向胸口,石碑温度依旧滚烫,表面诗句已隐去,唯余一道新刻的裂痕,蜿蜒如蛇。
他伸手摸了摸,心头浮现一丝明悟:
这不是结束。
这是开始。
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正在苏醒。
而他自己,或许从来就不只是一个普通的童生。
车内,卢素兰终于敢探头张望。
见秦牧安然归来,她泪如泉涌,却强忍哽咽:“牧儿……你没事吧?”
秦潇潇扑进哥哥怀里,小声啜泣:“哥,我好怕……我以为你要死了……”
秦牧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声音沙哑却温柔:“不怕,哥在。谁也不能伤你们。”
他抬头望向夜空。
刚才那一瞬的辉煌已逝,星辰重现,清冷如昔。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比如他对“文”的理解。
从前以为,文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如今才懂,文亦可斩敌、破法、通神、逆命。
而那块寄居体内的石碑,恐怕不只是个累赘。
它是钥匙。
通往一个被遗忘时代的钥匙。
舒亦里走过来,看着他,久久不语。
良久,才低声道:“你写的那首诗……不是古籍所载。”
秦牧点头:“是我自己想的。”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舒亦里声音微颤,“原创诗,只有举人才能驾驭。你强行书写,等于挑战天地规则。若非那石碑替你承接了大部分反噬……你现在已是废人。”
秦牧笑了笑,笑容苦涩:“我知道。但我没得选。”
“那你最后那句‘可否成’……是在问谁?”
秦牧望向远方山峦,目光深远。
“我在问它。”他轻拍胸口,“也在问我自己的命。”
舒亦里沉默。
雨又开始下了。
但这回很轻,像是天地也在低语。
马车重新启程,碾过泥泞与残血,缓缓驶向未知的前方。
而在秦牧体内,那块赤黑石碑静静蛰伏,仿佛睡去。
唯有细心感知之人,才能察觉——
它的每一次搏动,都与秦牧的心跳,渐渐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