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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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伯乐第十五期【容】写作活动

01

北青河村的南面,是一条大河,名字叫青龙河。河水春冬两季,只有一米多深,可到了夏秋两季的时候,能涨到两三米深。水是从东面青龙山流下来的,弯弯曲曲走了九曲十八弯,到了北青河村,已经变得极其温顺了。青龙河的两岸,依河岸排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村庄。这里的人们,从几百年前,就开始开渠引水灌溉种庄稼。

最靠着河岸边上的破草屋,就是李当响的家。

说起李当响,尽管村里人都在排斥他,但还是挺佩服这个年轻人的。他出生后五年,一句话都不会说。包括他的爹娘在内的全村人,都认为他就是个哑巴。可在五岁生日那天,突然就开口叫起了爹和娘。这下把两口子高兴坏了,领着孩子从村东走到村西,逢人便说,我儿子不是哑巴,他会说话,不信,你们听听。然后就让他叫人,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子,哥哥姐姐的,叫得特别清晰洪亮。

当响这名字是他爹给起的,当初生了他,他爹四处求人帮忙起名字,村里的张半仙摇着头说:“你家穷得叮当响,还花钱起什么名字呀,随便叫个狗子黑蛋的,不就完了嘛,真是的。”

当响他爹脾气也倔,说啥也不想让儿子叫狗子黑蛋,琢磨着张半仙的话,憋了半天,一拍大腿,有了,就叫当响。你不是嫌我家穷得叮当响吗?我就给儿子起个响亮的名字,当响,李当响,别看现在穷得叮当响,以后准保富得叮当响。

“当响,你到底是穷得叮当响呢?还是富得叮当响?”村里的闲汉们,没事的时候,总想找点乐子,拉住当响不让他走,故意拿他的名字开玩笑,想乐呵乐呵。

“谁知道嘞,你去问问半仙儿爷,看他能不能算出来,算出来敢不敢说我是穷还是富!”当响的话一出,默然一片,村里的孩子,像他这么大的,谁能说出这么厉害的话。不过,沉默了半分钟,闲汉们还是爆发出一通狂笑。

更让村里人咋舌的,是在当响五岁会说话后,先是他爹娘高兴过了头,没过三个月,相继离世。而且还是那种没病没灾的,晚上睡时还好好的,一觉就再没有醒来。

张半仙说:“这下开眼了,我他妈看了半辈子相,头一次遇见如此命硬的人,五年不说话,爹妈活得好好的。这一开口,叫爹爹死,叫娘娘亡,你们看着吧,以后可有让你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不信?走着瞧!”

02

李当响的确与众不同。五岁没了爹娘,村里有个出了五服的大爷,看上了他家那两间破石头房子和家什,最重要的是看上了他家的那几亩水浇地。强取豪夺肯定不行,一定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也不知是得了哪位高人指点,让二十多岁还没有成家的儿子住进当响的家。名义上是照顾当响,其实就是住他爹娘的房子,种他爹娘留下的几亩地。

五岁多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有口吃的,有件破衣服穿,只知道跟着哥哥。偏偏哥哥不是很喜欢他,没过几年,哥哥娶了嫂子,也不是个善茬。当响就成了吃百家饭的孩子。乡亲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谁也没有办法。当响的哥哥还算不错,最起码还让当响睡在屋里,有他一口吃的,偶尔也会让当响吃个半饱。娶回来的媳妇却是个狠人,经常不给当响吃饭,当响就真的成了野孩子了。

八岁那年,狠毒的嫂子让当响睡在柴房,大中午的,当响跑着玩累了以后,吃了几口剩饭,倒在柴房睡着了。柴房无缘无故就燃起了大火,哥哥在地里干农活,嫂子在屋里睡觉,直到邻居们从他家路过,才发现柴房起火了。一问,知道当响在里面睡觉呢,这下可坏了,赶紧招呼人来救火,还让人跑到地里把当响的哥哥叫了回来。

柴房的火被乡亲们奋力扑灭,可也烧的差不多了,几乎成了废墟。当响的哥哥还假惺惺地哭了几声,就在人们认为当响必死无疑的时候,从废墟里钻出来一个满脸黑不溜秋的人,吓了众人一大跳,仔细看,正是大难不死的当响。

“老天不收苦命人。看看这孩子,头发眉毛都烧光了,后脊梁到脖颈子上一大块烧伤,人却没咋地。我说李二家的,这孩子没爹没妈,你这个长嫂比母,平时得多照应照应,否则,这个理儿说不过去。”到底还是有人替当响说话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村里有些威望的张半仙。

其实,也有人怀疑是当响嫂子使得坏,想烧死当响,一了百了,省得以后当响大了跟她们争房产土地。可谁也没有证据,也没有看见她大中午的放火。但是,从大伙儿眼神里能看出来,所以张半仙说了一些不软不硬的话,也算对当响嫂子的一种警告。

03

村里唯一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就是张半仙了,他看出来当响的嫂子不怀好意,在无人的时候,十分关心地悄悄告诉当响,以后要多长几个心眼,小心丢了小命。当响傻傻地嘿嘿一笑,说:“谢谢张爷爷,我没事,且活着呢!”

“你个臭小子,别不知好歹,也不要把我说得话告诉别人。唉!这世道,人心难测呀!”张半仙叹了口气,看当响那毫不在意的样子,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自己无能为力照应小当响,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响虽然表面上不在乎,却知道好歹,张半仙爷爷都是为了他好,就琢磨着弄点好东西送给张爷爷,用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张半仙除了东奔西跑地给人看相算命,还在自己的家里开了私塾,教几个家境比较殷实的孩子读书识字。

识文断字,最缺的就是笔墨纸砚和书。

有一天,当响满脸脏兮兮地跑到张半仙家门口,背后还背了个包袱,咣咣地砸着门,把张半仙引了出来。

“张爷爷,我在山里套了一只火狐狸,跟城里的赵大善人换了这些东西,孙儿我也没有什么用,扔了也是扔了,都给你吧!”说着,用又脏又破的衣袖擦了一把汗,把包袱解下来,递给了张半仙。

“这,这里面是什么?哎!当响,你别跑呀!回来,回来——”

当响把包袱塞进张半仙的怀里,撒腿就跑,根本不听张半仙的呼唤。张半仙打开包袱,老天呀,这孩子太厉害了,笔,是最好的狼毫毛笔;还有几块透着一种松香的墨块;纸,是难得的宣纸。最让张半仙惊讶的是砚台,端州砚台,这要是从城里购买,得需要很大一笔钱,还有两本线装书,虽然不是孤品,也是轻易得不到的宝贝。

04

张半仙收了当响这么贵重的礼物,自然开心,偶尔便把当响叫到自己家里吃顿饱饭,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美食佳肴,但对于长期饥一顿饱一顿的当响来说,无异于进入了天堂。

别看当响才十多岁,却是个渔猎的好手,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下河摸鱼,上山套兔子捉山鸡,就算老猎手,也都佩服这孩子有一套。

张半仙爷爷给他吃顿饱饭,他就用鱼虾野鸡野兔来回报,一来二去,爷俩相处得越来越好。张半仙发现当响对读书识字挺感兴趣的,那双精明的眼睛,常常望向学堂,并对在学堂里读书的富户人家的孩子们投来羡慕的眼神。

既然是这样,张半仙干脆在学堂的角落里,给当响准备了一张矮桌子,让他和一帮跟他岁数差不多的孩子们一起读书识字。当响读书识字还是很认真的,就是不写作业,张半仙后来才发现,他是舍不得使用比较金贵的纸墨和毛笔。人生经验丰富的张半仙,稍微琢磨了一下,便在课堂上讲了“以荻画地”的故事,说得是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小时候家境贫寒,母亲用芦苇杆教他在沙地上写字的事。表面上是讲给所有学生听的,其实却是专门告诉当响,不用笔墨纸砚,照样可以识文断字。

孩子们毕竟是孩子,开始并不排斥当响,反而觉得当响有本事,所以也愿意跟他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可有钱的大人们却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跟当响混迹在一起,总是说当响会把他们的乖孩子带坏的。

“谁家也不是天天有鱼有肉,有当响在,孩子们天天打牙祭,多好。再说了,他一个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可怜不说了,给他顿饱饭,凑合活下来就行,至于做啥坏事,有我看着,不会发生什么事的,请诸位家长们放心,这个我来担保。”张半仙也不敢得罪他的衣食父母,只能拍胸脯,指天指地赌咒发誓,再好言相劝,让这些家境殷实的富户们同意当响留在他的私塾里。

05

富人们表面上答应了,可心里依旧愤愤不平,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当响在一起,也经常嘱咐孩子们,让他们离当响远一点儿。

当响人虽然小,但是眼里什么都能看出来。对于故意疏远他甚至看不起他的同学,也没有啥显露出来的,只不过慢慢地就不按时来上学了,十天有五六天不在,自己依旧上山下河,还经常把比较珍贵的野味拿到城里的赵大善人那里,换一些看似没有什么用的书籍。

一晃又是几年,十三岁的当响,俨然长成了一个精壮的少年。可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和张半仙这对爷俩,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是遭到了算计。

炎热的夏季,老天连续阴了三天,黑云压城城欲摧,眼瞅着就要有一场大雨来了。张半仙抬头看了看天,估计一会儿就要下大雨,干脆让孩子们散了回家,省得一会儿富人们冒雨接孩子,又该抱怨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当响也不辞而别,张半仙习惯了当响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没有多问。

就在当响准备返回哥哥家拿上套网上山时,被三四个富人家的孩子喊住,说他们想跟当响一起玩耍。其中有个小胖子,平常对当响还算不错,看在他的面子上,当响也就同意了。

五六个孩子来到村头的大树下,小胖子说:“听说你的胆子大,咱们打个赌,如果你能蒙着眼待在树下一直到天黑,我们就算输了,每个人输给你十个铜板,如果你坚持不到天黑,那就替我们抓五只野兔五只山鸡,你看公平不?五十个铜板,够你在城里大吃一顿还富富有余。”

当响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反正输了就上山捉山鸡套野兔,赢了就更好了,五十个铜板,能跟赵大善人换五六本厚厚的线装古书,每次送给半仙爷爷的时候,他老人家都像得到宝贝一样开心,而当响也经常读他从赵大善人那里弄来的书,尽管有时候觉得艰涩难懂,但经过半仙爷爷的讲解,总是让他受益匪浅。

06

看着当响答应了,小胖子与其他孩子交换了眼神,快速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包袱皮,这样的包袱皮每个孩子差不多都有,用来包干粮什么的。

“五十个铜板呀,当响,你可想好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呀,只要你坚持到天黑,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大哥,说什么是什么,我们全都听你的。来,大个子,你有劲儿,给他蒙上,要严严实实结结实实,不能跑风漏气。”小胖子说着话,把包袱皮递给大个子,让这个在他们中间个头最高的孩子,把当响的眼睛蒙上了。检查了检查,确定蒙好了,几个家伙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小胖子一招手,全都散去了。

此刻,天空上隐隐传来了一阵阵雷声,由远而近。当响靠着巨大的树干,也不管打雷还是下雨,只等着天黑以后,找小胖子他们每人讨要十个铜板。

突然,天空上炸雷响起,连续几声巨响,震得大树都快要摇晃起来。电光石火间,当响被雷击中,昏死在大树下。紧跟着暴雨就倾盆而下,地上的积水瞬间成了小溪,差点把直挺挺的当响冲走了。

疾风暴雨来得急走得快,一刻钟的功夫,雷声消失,风停雨住。村里的人看着雨停了,纷纷走出家门,准备去田地里看看,需要浇水的,把水引进地里,需要放水的,扒开口子,把积水放出去,别让庄家涝了。

“不好了,是当响,当响让雷劈了,快来人呀——”一个女人从大树边经过时,发现了当响,一眼就看见大树被雷劈去了一支很粗的枝干,而当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是被雷劈了还能是啥。她也没有看看当响怎么样了,反正认为被雷劈是活不了的。

村子里以前也有被雷劈的,一下子就要了命。女人这一嗓子,立刻招来了许多人,有人一边往当响的哥哥家报信去,一边大声喊着:“当响让雷劈死了,当响让雷劈死了,快去看看吧!快去……”

07

“哎呀妈呀,我那苦命的兄弟呀,哪里不好去,怎么就躲在树下让雷劈了呀?我的天呀,这怎么是好呀!”当响的嫂子一听那人说当响被雷劈死了,立刻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喊地的,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快他妈别哭了,去给当响收尸去吧!”当响的哥哥朝着地上的媳妇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恼怒地说了一句,从院子里找了一块破席子,卷吧卷吧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口走去。

雷劈死人,那可是大事,村里的男女老幼听了都从家里出来,朝着村口,有跑着的,也有迈着四方步,不急不躁地走过去的。张半仙由一个半大小子搀扶着,也微微颤颤地朝村口走去。

“完了,被雷劈了,说破大天也活不了了。”

“我说,你就别嘟嘟囔囔了,过去看看当响还有没有气,这孩子怪可伶的。”

“你咋不过去看看,我害怕,还是等他哥嫂来吧!”

围着当响大半圈,没有一个人敢凑到跟前,只是在胡言乱言地瞎说着。当响的哥哥夹着破席子,嘴里说着:“大伙儿让让,我来给当响兄弟收尸了。”说着就拨开看热闹的人往里挤,他的身后跟着张半仙。

就在这时,当响动弹了一下,有那眼尖的看见了,大呼一声:“我的天,诈尸了!”呼啦一下,胆小的跑了个干净,只留下当响的哥哥和他身后的张半仙,那半大小子也准备跑,却被张半仙死死地抓住,没有跑成。

就在当响的哥哥和张半仙愣神时,当响居然慢慢地爬了起来,满脸都是黑的红的,头发根根直立着,活脱脱一个小号钟馗。当响摇摇晃晃地漫无目的往前走,嘴里嘟囔着:“天黑了,每人给我十个铜板……”

08

当响的样子的确吓人,面孔已然成为了阴阳脸,一大半黑不溜秋,黑里还渗着红,一小半还算干净,那是被雨水泡过的。头顶上不多的头发,根根竖立,一只眼睛肿成了眯缝眼,两只手支楞着,手心朝外,走路一步一颠,活脱脱一个恶鬼的模样。

当响的哥哥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吓得脸儿都绿了,本来也准备逃走,可脚发软,愣是迈不开步子,一屁股坐在了雨后的小水坑里,牙齿像打架一样,哒哒哒地一连串响,就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张半仙胆子大,定睛看着摇摇晃晃向他走过来的当响,顺手松开了刚才被他死死抓住不放的半大小子,笑了。

“当响,你个龟孙子,吓唬你张爷爷呢?你没有死,我说什么来着,嘿嘿……”说着,一把抓住当响的胳膊,查看他的手。两只手心中各有一个铜钱大的窟窿,那是被雷击穿的。

这时候当响一咧嘴,躺倒在了张半仙的怀里。嘴里还嘟囔着:“每人得给我十个铜板……”

张半仙有经验,手心被击穿,那脚丫子也会被击穿,只要内脏没事,人就没事。当下脱了当响的鞋看,果然两只脚心也各有一个小窟窿。

“老李家的二小子,你兄弟没死,快过来看看。”喊完了当响的哥哥,又朝着老远处看热闹的几个胆大的人喊着:“过来几个人,把当响抬回家,他没死——”

呼啦一下,跑过来好几个年轻力壮的,七手八脚地抬着当响就要走,张半仙眼珠子一转,大喊着:“等等,往我家抬,他哥嫂有名的抠门,不会请郎中给他治伤的,我家有金创药。快点,快点,往我家抬。”

09

当响原本皮实,张半仙给他的手脚上了金创药,又给他灌了一碗还魂汤,立刻就缓过来了。张嘴就问小胖子他们在哪里,说他们还每人欠着自己十个铜板呢。

张半仙细细盘问,果然有玄机,当时就让人把小胖子他们五个孩子找来询问。小胖子他们明显已经被家里的大人们教过,只说是跟当响打赌开玩笑呢。但孩子们如何能敌得过他们的老师张半仙,三绕两绕,事情也就渐渐明朗了。人心难测,实在是太狠毒了。当响的嫂子和那几个家境殷实的太太们,故意在孩子们面前讲打雷下雨的奇闻怪事,然后指使孩子们在打雷前把当响引诱到大树下。

看来,当响在这村里是待不下去了,继续生活在村子里,还不知道会有多少猫腻等着他。迟早会没了小命。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有人要害死当响,就算有,难不成还得打官司告状吗?惹不起躲得起,在张半仙家养了七八天,当响又活蹦乱跳了。为了保护当响,张半仙给城里的赵大善人写了封信,让当响去给赵大善人做个下人,不要工钱,混口饭吃就行。

当响也隐隐约约感觉到村里的人不待见他,却也舍不得半仙爷爷。张半仙好说歹说才说动了当响进城,千叮咛万嘱咐的,把当响送走了。城里的赵大善人,本来就挺喜欢当响的,又有张半仙做保人,再说,他赵大善人家大业大,也不缺当响每日三餐,平常干点杂活跑个腿的,还是挺靠谱。就这样,二话不说就收留了当响。没想到,当响居然还识文断字,没事的时候能陪着赵大善人的几个子侄读书,这让赵大善人跟捡着宝贝一样。当响从小受苦,懂得察言观色,讨得赵大善人和他的子侄们的开心,就这样在城里扎了根,一待就是八九年。

10

“当响回来了,在张半仙家呢,还带了一个漂亮女人……”

“这小子真有本事,是回来成家的吧?”

“哼!成家?他哥嫂不给他房子,咱们也不让他在这里盖房子,看他有多大本事!”

九年后,当响带着他在城里遇见的心爱女人回村了。从他哥嫂那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没啥说的,就来到张半仙家,看望全村唯一对他好的张爷爷。

“成家立业,得先有房子,为什么不留在城里呢?你哥嫂是不会把房子让给你的,就连在房子边上再盖一间,恐怕也不行。我这里满满登登,你还得去求你的哥嫂,帮忙没问题,能多找几个人。”张半仙开始乐的眉开眼笑,一听当响要在村里成家,又忧虑起来。

的确如张半仙所说的,当响跟哥嫂提出在他们的房子旁边盖房时,被能说会道的嫂子拒绝了。

“按理说,空地方是有的,都是应该的。可兄弟呀,你看看你的大侄子马上就长大成人了,这地方得给他留着,你还是看看别人家旁边有没有空地方吧,你本事大,总会有办法的。”

当响围着村子转了一大圈,不是冷言冷语地拒绝,就是想结结实实地敲诈他一笔。当响一生气,谁也不求了,不蒸馒头争口气,让自己的女人先在半仙爷爷家凑合着住下,他跑到河边没人要的空地上,一个人又是砍树,又是搬石头,又是开垦荒地,几个月下来,生生地给自己弄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

当响的女人也是苦命人家的女儿,看中的是当响这个有情有义又能干的汉子,其他的根本不计较,在冬天来临前,欢天喜地地与当响住进了属于他们的家,转年春天就怀有了身孕。两个人相依为命,当响有的是办法,一身力气还有头脑,女人勤快,缝缝补补洗衣做饭,还能跟着当响干些力气活,两个人的日子过得也算红红火火。

11

盛夏的夜晚,已经怀孕五个月的妻子在屋里睡觉,当响感觉特别闷热,就把屋门敞开,自己坐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抽烟。看看旁边他准备好的几根房梁,等秋收过后,在自己的房子旁边再盖它两间房。看看不远处小两口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耕地,上面是黑黝黝墨绿墨绿的庄稼。到了庄稼丰收时,估计孩子也就快生了,小日子过得好滋润。

远处的青龙山上,隐隐传来连续不断的雷声,看来那里是下雨了,也不知道雨多会儿能下到他们的村庄上,那样会凉爽一些。

跟这沉闷的夜晚一样,唯一让当响发愁的,就是赵大叔给他的任务,别说眉目,一点点都不行,整个村庄,除了半仙爷爷还跟他说说话,其他的人,包括住着他父母留下的房子和耕种的土地的哥嫂,没人肯搭理他,都是一些笑你无恨你有的人。

当响也曾回城跟赵大叔把村里的情况详细地说明了,他还不想连累张半仙爷爷,自己又一点办法都没有。赵大叔安慰当响,说毕竟是要命掉脑袋的事,不能急躁,慢慢来,一年不行就两年,总会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一想到自己肩上的重任,当响就感觉越发的燥热起来。自己的小日子是没问题的,媳妇儿也还理解他,都怀孕五六个月了,该干啥还干啥,也不闹孕。实在不行,等孩子出生百天时,借着摆酒席庆贺,跟几个差不多的年轻人把事情说了,再怎么慢,也要有所行动,管它行还是不行,必须要有行动。

就在这时,当响突然感觉到了凉爽,似乎有微风吹过。东山里轰隆隆的雷声越发密集。很快,他听见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正在纳闷,他的破草房的门框,传来被压断撕裂的声音。

“不好,媳妇儿……”当响猛然明白了,站起来大喊一声,准备冲进房子里,把媳妇儿领出来。可一股巨大的力量,居然把他掀翻在了那几根圆木堆上,跟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12

青龙山里,连下了几天几夜的暴雨,形成了巨大的山洪,每个山谷里都涌出百年不遇的洪流,汇聚在一起,沿着青龙河滚滚而下,把青龙河沿岸的所有村庄都席卷了。首当其冲的就是像当响一样建在河岸边的房子和土地,其他地方,但凡低洼处的房子,都被冲倒了,就是高一点的房子,也灌进去一两米高的水。

水头过后,青龙河变得又宽又急,村庄都遭到了水灾,死人无数,像当响这样靠近青龙河的人家,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于难的。张半仙家的地势高,屋里也都进了水,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就忙开了。看着里正还在等着上面下来人救灾,就破口大骂,狠狠骂了里正一顿,揪着他开始自救,先把人和能吃的能用的东西集中到他的房子周围,再清点人数。整个村子,少了三户人家,被淹死的老人孩子居多,有八九个人,当然包括当响两口子。

这时候,张半仙想起了当响,这个苦命的孩子,从小就经历着天灾人祸,霉运始终伴随着他,五岁便没了父母,火烧雷击都没有夺走他的性命,这次遇见洪水,估计躲不过去了,尤其是他的媳妇儿还怀有身孕,一人两命呀!连个尸首都找不到,这都是什么世道。

死去的人也就死去了,顾不上寻找,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庄稼颗粒无收,到了冬天,真正的苦日子就来了,光是饿死的人就不计其数,上面拨下来的救济粮,雁过拔毛,还没有到村子里,早就被一层一层盘剥没了。

苦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很多人家,一家子一家子的出去讨饭,就差易子而食了。人世间就是这样残酷,就在人们苦挨着度日时,县城传来消息,闹开了日本子,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县城的赵大善人拉起了一支抗日队伍,与侵略者展开生死对抗,半年后,他的人头就被挂在了城头。可抵抗的势头却没有减少,青龙山游击大队在一个叫李响的年轻人带领下,声势越来越浩大,鬼子几次扫荡,都是他派人过来通知了北青龙村的人们,掩护村民进山躲避,教他们坚壁清野。虽然损失不小,可人却没有死几个。房子被被烧了,粮食牛羊也被抢了,但有人还在,游击大队也在,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13

北青龙村的人,虽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有游击大队的保护和帮助,依旧艰难地活着。张半仙慢慢开始怀疑这个叫李响的游击大队长就是当响了。可他拿不准,总想见见这个远近闻名,令鬼子闻风丧胆的风云人物。所以,张半仙开始动员北青龙村的年轻人,让他们参加游击队,打鬼子除汉奸保卫家园。

八年抗战,赶走了日本侵略者,三年的解放战争,改朝换代,北青龙村终于迎来了好日子。年近古稀的张半仙爷爷,被选为北青龙村的村长,老当益壮,带领着村民们建设自己崭新的家园。

这一天,上面来人了,说是有个大领导要来村子里视察,还要在半仙村长家吃饭。这倒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以往上面下来干部,都是去普通村民家吃饭,临走还要给饭钱。这大领导就是大领导,居然指名道姓要住在村长家,还要在他家吃饭。

一大早,半仙村长就来到村口大树下,不停地张望着,他急切地想看看这个大领导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什么指名道姓地要在他家住下。

远远地看见有三辆吉普车驶了过来,距离村口挺远就停下来了。从车上下来一帮人,围着一个身穿中山服的人说话,那人分别指了指其他方向,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朝着半仙村长挥了挥手。很快,其他人把几包东西交给他,又转身上了车,呼啦啦地开走了。

半仙儿村长知道那人就是上面说的大领导,就积极地迎向他走去。越走越近,老半仙儿的步子也越来越慢。多么熟悉的面孔,只是比从前更加魁梧,脚步也更加成熟稳重。就在半仙儿村长停下来揉着眼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时,对面那人却加快了脚步,举起手里的东西,脸上堆着笑,嘴里大声喊着:“张爷爷,我来看你喽!”

“你是?老天爷呀,是当响,是当响……”半仙儿村长终于看清楚了,来人正是那个五岁没了爹娘,经历过火烧、雷击和滔天巨浪的洪水,在青龙山带领家乡人民赶走侵略者,成为了全县人民的带头人的当响,不,现在叫李响。如今真的是换了天地,穷苦娃子做了大官,回来看他这个半仙村长了。

当响把两只手里东西交到一只手里,腾出一只手,搀扶着半仙儿村长的胳膊,笑容可掬地往村里走。半仙儿村长,一路上逢人就说:“看看,咱们当响,现在做大干部了……”

14

半仙儿村长家,聚集了很多村民,都来看当初的小当响如今的大干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闹日本子的时候,我就猜过,游击队不拍牺牲,对咱村特别关照,那个让敌人恨让人民爱的李响,会不会就是我们的当响呢!可是,百年未遇的洪水,当响怎么能够逃生呀。后来,我领着人去县里领救济,别人还得东问西问,到了咱们这里,痛痛快快地就发下来了,其他村长还说咱县里有人哩,怎么样,哪里是县里有人,咱这是省里有人嘛,哈哈……”

正在热闹的时候,当响的嫂子来了,一进门,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说着:“当响兄弟,都是嫂子的错,我被鬼迷了心窍,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我给你赔罪,我……”

面对年纪快五十岁的嫂子,当响赶紧起身,一把把嫂子从地上拉起来,笑着说:“都是老皇历了,咱们不提过去,翻篇儿喽!我还得感谢嫂子小时候给我吃给我穿,把我养大呢!快坐,快坐,等我跟半仙村长谈完工作,就回家看看。”

这边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大胖子,手里拿着一叠票子,唯唯诺诺地说:“当响哥,你别怪我们,那时候我们小,屁事儿不懂,这是,这是当年的五十个铜板钱,我们……”

“是小胖子对不对?哎呀,咱们小时候谁还没干过挠头事儿呀,你怎么还记得欠我十个铜板的事儿呀,你看,我的身体现在多好呀,收回去,收回去,咱把以前不好的事儿都忘了,向前看,好不好?对了,一会儿我还有事儿求你呢!”当响把那叠票子塞回大胖子的怀里,满脸笑容,没有一丝一毫埋怨他的意思。

“你们呀,当年如果有一家愿意让当响邻着你们的房子盖一间破草房,也不至于让当响一家遭了灾,媳妇孩子也不至于……”半仙儿村长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哽咽地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半仙儿村长,张爷爷,大伙儿都别提过去的事儿了,那是在旧社会嘛!这次我来,就是要解决问题的,如果大伙儿还认我这个老乡,就把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忘掉。我是来调研的,顺便看望大伙儿,咱们省里,要下大力气驯服青龙河,在上游修建水库,咱村可不能落后,要积极向上,听从指挥,有办法的想办法,有力气都出力气,一定要让这条桀骜不驯的青龙河,变得乖乖地听我们的话,造福全县人民。”李响的一番话,铿锵有力,让在场所有人都精神为之振奋。

“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当响,这就是我们的大干部!”

“不计前嫌,为民造福,当响,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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