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步步追杀
夜幕低垂,天地浑沌,阚镇浑沌在浓重的夜色里。他们刚到镇南,迎头碰见阚家大院地主阚福川,躲避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主动打招呼:“这么晚了,福川你还在外面干什么?”阚福川跟阚福祥是一个般辈儿的人,也该叫阚敬邈声叔,所以阚敬邈对他直呼直名,不像镇上的其他人,都叫他东家或者川爷。
“我送客人哩,”阚福川应着,凑近了伸头过来看看他,惊喜地叫了声,“哎哟,是俺敬邈叔,你回来了?”“回来了,”阚敬邈说,“出去三年,家里也没传信儿过去,回来看看我爹。”阚福川叹了声说:“俺叔你回来晚了,俺爷早就不在了。”
阚敬邈的父亲阚耀宗在儿子离家第三天,就被日本鬼子抓去杀了。那天,鬼子的一个联队开进阚镇,就派两名鬼子和一名翻译官去了谷记药店,进店就用枪威逼谷麻子父子把所有药品拿出来。谷世文吓得索索发抖,指着店里空荡荡的药柜子说,太君恁看,药全让国军匪兵抢走了。鬼子不相信,就在前店后仓里乱翻乱砸,还劈头盖脸地打了他几巴掌。谷麻子看到看到日本兵打他儿子,下手这么凶狠,忽然想起李希诚李能逼他卖药的事,就想借日本人的毒手报复勤善堂,解解心头的恶气。
他笑嘻嘻对鬼子翻译官说,长官,俺这店里没西药,可勤善堂还有中药哩,阚耀宗的秘制无敌膏是祖传秘方,治枪伤治恶疮都有神效,不光能防伤口发炎,促进伤口愈合,还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翻译官听罢,问他,你说的是实话吗?谷麻子点头陪笑说,句句实话,阚耀宗前几天还用无敌膏,为国军伤兵疗伤呢。翻译官哇啦哇啦地跟鬼子兵说了几句,就冲谷麻子一挥手说,去勤善堂,你在前面带路。谷麻子把鬼子领到勤善堂门外不远处,向店牌一指说,太君,就是这里。说罢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回去了。当时,店里没有一个病人,阚福祥正跟阚耀宗下棋,正好看见谷麻子鬼头鬼脑的举动,刚跟阚耀宗说一句,爷爷,鬼子来了,两个鬼子和翻译官就进了门。翻译官进门就让阚耀宗把无敌膏拿出来,说皇军来帮中国建设王道乐土,许多太君在雁栖山受伤,你把无敌膏拿出来,就是皇军的朋友,要不就让你尝尝皇军的厉害。阚耀宗也是打定主意不救鬼子伤兵,就说,不用尝我也知道鬼子厉害,我的勤善堂没有什么无敌膏,也不知道无敌膏是什么东西。翻译官就和鬼子在店里搜,搜过前店又搜后院的仓库,什么也没搜到,又要他交出无敌膏的秘方。阚耀宗说,我都不知道无敌膏是何物,哪来的什么秘方?翻译官见他软硬不吃,跟鬼子呜里哇啦地说了几句什么,就把阚耀宗五花大绑向外推。阚耀宗意识到自己这次被抓凶多吉少,就对阚福祥说,我这一走就没想回来,勤善堂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行医,挣钱娶熄妇过日子。等你敬邈叔回来,把我留下的东西给他,让他把香雪娶过门,好好过日子。又说,我看你敬邈叔对看病行医不大用心,不一定能当好先生。你跟他说,要想行医就用心学,把咱阚家的独门医术用好,为乡里乡亲看病消灾。他要不想行医,就让想干点啥干点啥,干不成事也要好好做人,可不能干伤天害理的坏事。
阚敬邈听阚福川说过这段往事,泪流满面地说:“要知道我爹不在,我还回来干什么,我还回来干什么啊!”
一牙弯月躲在厚密的云层里,阚镇一片静悄悄的,夜色更黑更沉了。阚敬邈带着玲玉走到自家门前,看了下勤善堂的匾牌,左右顾盼一下,轻轻敲了几下门。屋里灯亮了,阚福祥拉开门,看见他和玲玉,就惊喜地喊了声:“俺叔,你可回来了!”
“福祥,这是你婶儿。何玲玉,”阚敬邈给他和玲玉介绍说,“玲玉,这是咱侄子福祥,自幼跟咱爹学中医。甭看也才二十几岁,行医都有十几年了。”阚福祥一把抓住他,哭着说:“俺叔,你甭说我了,俺爷没了,爷爷让鬼子杀了!”阚敬邈泪汪汪地说:“我都知道了,福川刚跟我说过。这杀父之仇我一定要报!”
“俺爷的大仇我已经报了,”阚福祥抹着泪说,“鬼子撤走后,八路惩办汉奸,我把谷麻子带鬼子抓俺爷的事报上去,八路就把他抓去崩了。”
“谢谢你福祥,这就省得我杀人报仇了。”阚敬邈转身从包里取出随身珍藏三年的《阚氏秘方》,交到他手里说,“福祥,我爹把勤善堂给你,我坏一下规矩,把这本《阚氏秘方》也给你。你就把这勤善堂当成一份家业,好好经营,为咱阚镇的父老乡亲行善消灾吧。”
“好,我听你的。俺叔你跟俺婶还在这住吧,我还回原先老房住去。”阚福祥说,“以后咱爷儿俩一块儿干,甭管挣多挣少,我都不让你跟俺婶儿受委曲。”
“不,我不在阚镇住,也不准备行医卖药了,就带你婶儿去蕲城安家,在城里找事干。”阚敬邈说罢,拉上玲玉就要回蕲城。阚福祥拦住他说:“你跟俺婶在这歇一宿再走,我这新床新被褥都有。”玲玉扭头看看外面黑咕隆冬的夜色,对阚敬邈说:“既然回家来了,咱就住一宿再回蕲城吧。”
阚福祥把阚敬邈何玲玉领进后院正房,就动手铺床铺被。房子显然是新近翻修的,里面的家具也是刚置办的,床上的被褥枕头都是新的,大红大紫,描龙绣凤,很是喜气。
阚敬邈在屋里扫一眼,指着床上的新被褥新枕头问:“福祥你这是准备娶媳妇了?”阚福祥腼腆地笑笑:“嘿嘿。快了,还有十几天哩。”“是吗,太好了!”阚敬邈高兴地问,“媳妇漂亮吗?”阚福祥不好意思地说:“漂亮,就是娘家太穷,没啥嫁妆。”
“咱不图人家的嫁妆,就图娶个好媳妇过日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阚敬邈说着打开皮箱,抓出两把银洋放到桌上说,“我明天回城也不知什么情况,你的喜日子不一定能回来,这点钱留给你办喜事用。”阚福祥说声“谢谢俺叔俺婶儿,”转身从床下取出一只大口袋,哗啦一声撂是在床上说,“这是俺爷留下的三百块大洋,你带上安家用吧。”
“好,这钱我带上,你这有急用的地方,只管说一声,”阚敬邈打个哈欠说,“天不早了,你歇去吧。我跟恁婶睡一觉,天不亮就走。”阚福祥说:“你安心歇着,我老早喊你们,找辆马车送你们进城。”“也好。”阚敬邈想了下说,“福祥你千万记住,如果有人找你打听我,你就说没见我回来。我是在外面惹祸跑回来的,别让人知道我的行踪。”
鸡叫三遍的时候,阚福祥从阚家大院借来辆马车,把阚敬邈何玲玉送回到蕲城。他转回阚镇,把马车送还阚家大院,回到勤善堂门前,发现两名青年汉子站在门前三四十步的地方,正贼眉鼠眼地盯住勤善堂看。
他没理睬他们,也没多想就开门进店,在医案后坐下,向门外瞟了眼,看到那两人照直朝店里走来。两个人头上的鸭舌帽压得很低,他还是一眼看出其中一个是曾经到勤善堂来过的副官李能。从身姿看,另一个也是名军人或习武的人。
阚福祥没看错,为首的青年人确实是何长健的副官李能,男一名是日本特高科的特务杀手渡边鲁雄,他们到蕲城来的任务就是追杀阚敬邈,夺走李希诚传给他的那本《神仙方》。在李能跟日军接谈忠义救国军投降一事时,日军代表就直接提出,他们的特务机关已经侦悉,总医官李希诚有一本千古神书《神仙方》。这本神书非常珍贵,可以帮助大日本帝国国民强身健体,提高寿命,大日本皇军希望得到这本神书,作为战利品献给天皇陛下。他们希望何长健司令官能把这本神书作为礼物,尽快献给大日本皇军冈村宁次司令官。
李能他们对李希诚的行踪日夜严密监视,防止他把《神仙方》毁灭或转移,却没想到他把女儿和《神仙方》一起给了阚敬邈,阚敬邈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上美人儿和神书逃离了医院。
阚敬邈带着玲玉和《神仙方》逃离泰州的当天下半夜,李能就和渡边鲁雄驾驶快艇沿淮河追赶,一路盘查所有西行的船只,一直追到皖北珠城,也没发现阚敬邈的行踪。他们在珠城发电报,向何长健报告水路追杀的结果,何长健回电说,日本皇军对这本《神仙方》极为珍视,哪怕舍弃归降的万名中国军人,也要得到神书。你们无论如何要拿到《神仙方》。拿到神书千万把阚敬邈和何玲玉杀掉,以防《神仙方》的下落泄漏。
李能、渡边离开珠城直奔阚镇,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勤善堂中医诊所。
“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李能进门跟阚福祥打招呼。阚福祥想起阚敬邈的嘱咐,心里跳得像打鼓,心想该来的果然来了,于是连忙站起来陪笑问:“先生你打听什么人?”李能说:“阚敬邈,这勤善堂当年的少主人。”阚福祥说:“你说的是阚敬邈呀,他都出去三年了,一点音信没有。怎么,你有他的消息了?”李能说:“他回来了。”阚福祥问:“是吗?他在哪里?”李能问:“他没回阚镇来?”阚福祥说:“他爹让鬼子杀了,药店归我了,阚镇一个亲人也没了,他还回来干什么?”
“我是政府的人,”李能掏出个小本子亮了下说,“阚敬邈在外面犯了案子,跑回蕲城来了,你要隐瞒他的行踪,与他同罪。”阚福祥忙说:“那好那好,我懂我懂。见到他我一定向政府报告。”李能转过身去,小声跟渡边鲁雄说:“他没回阚镇来。走吧太君,我们去蕲城找他。”
阚世邈在蕲城北关九道弯小巷,找一家叫做“仙客来”的旅店安顿下来,就到大街小巷转游,在北门老城墙下的洪河街发现有一座四合院出售,就花钱买了下来。
这座四合院有三间主房,两间西厢房,一间伙房,外带一座大门楼。他把房子买下,请人里外调理一遍,修了水冲厕所,安了自来水,在院里栽了棵大枣树,配齐了过日子必须的家具和厨房用品,就从旅店搬了进去。
搬进新家的当天夜里,阚福祥骑着辆洋车赶来告诉他,何长健手下的李副官和一个当兵的去勤善堂找他了。李副官他们已经来蕲城找他,让他千万小心。
阚世邈从此不敢出门,白天黑夜在家陪伴玲玉,教她说蕲城土话,给她讲皖北城乡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地方小吃。到了饭时就化装成生意人,去饭店买来美味佳肴,什么小鸡喝饼,烙馍卷肉,马蹄烧饼,鸡汤肉汤辣汤,每天饭菜不重样,每天晚上还喝上两盅小酒,小两口晕晕乎乎地上床,觉得别有情趣。
这天晚上,小两口在床上亲热过,玲玉推了下还在上面喘粗气地说:“哎,我爸把《神仙方》传给你,对你寄那么大的希望,日本人和何长健为了得到《神仙方》,打泰州来追来杀咱,你怎么没把这本神书当回事呢?”
阚世邈觉得自己辜负了老泰山的希望,就把那本《神仙方》拿出来,反复阅读,反复领悟,看着悟着就觉得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心胸豁然开朗,各种病患的症结所在一门儿清楚,书里的神仙方也逐一熟记,好像化在心里。他自觉对《神仙方》的所有内容已经烂熟于心,就在闲置的西厢房内墙上挖一个小洞,用油纸把《神仙方》包好放进去,把墙重新糊好,用一张破桌子靠过去挡住,心想:“就算李能是个修炼千年的妖精,也不会想到《神仙方》藏在什么地方。”
这些日子,李能和渡边鲁雄像两只幽灵,天天在蕲城游荡,千方百地寻找阚世邈和何玲玉。他想,阚世邈在泰州游击区总医院干两年,也没挣几个薪水,就算李希诚给他几百块银洋,他也花不了多久,不会坐吃山空,总会出来找事干的。对了,阚敬邈是医生,他找事干必会去医院诊所药房。
李能这样判断后,就到街上的医院诊所药房去打听。这天上午,他们找到了蕲城北街的济慈医院。在医院门口,他们见一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从街上走过来,断定他是这医院的医生,就连忙迎上去搭讪。这一身西装的青年医生是谷世文,李能对他应当有印象,可他竟没认出来。谷世文正想进医院,李能连忙上前拦住问:“先生,你是这医院的医生吧?”谷世文竟然也没认出他来,打量他一下反问:“是,怎么了,想看病吗?”李能忙说:“不,我找阚世邈有点小事。”谷世文一愣:“阚世邈?他都逃出去三年了,在何长健的汉奸医院做医生呢,这医院哪有阚敬邈?”李能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他在汉奸医院?”谷世文说:“报上早登了,何长健投降鬼子,当了汉奸。阚世邈是俺阚镇人,他是跟汉奸医院的李医官跑的,当然是汉奸医生,这我还不知道?”
“打扰了,打拢了。”李能知道阚世邈不在这医院,眼前这医生一口一个汉奸医院、汉奸医生,就连忙拱手告别。谷世文也向他们招手:“我在西医科坐诊,有事来哈!记着,我叫谷世文!”李能听他自报家门,吓了一跳,心想:“阚铺谷记药店的谷世文,幸亏他没认出我来!”
阚世邈买了四合院,又把院子房了整修一下,置办了几件家具,把一切安排停当,老泰山赠送的钱财和父亲留下的银元也就所剩无几了。阚世邈担心囊中羞涩,爱妻受委屈,就急着出去找事干。出去找事干,他又怕玲玉一个人在家寂寞,就让她装扮成一名乡村少妇去街头市场闲逛,去观音堂露天戏园子听拉魂腔。
玲玉身穿蓝花偏襟小褂,脚穿绣花布鞋,头顶印花手巾,天天去观音堂戏园子听拉魂腔。戏园子散了戏,在街上买了菜回家做饭,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媳妇。这天上午,戏园子散了戏,玲玉随着人人向外走,突然发现李能和渡边鲁雄正在门口,贼眉鼠目地在人群里扫寻。她连忙低下头,混在人群里匆匆离开了。
玲玉回家把遇到李能的经过说给阚世邈听。阚世邈惊出一身冷许,说:“看样子他们在蕲城还要寻摸一阵子,蕲城巴掌大的地方,时间长了碰不见咱,也会打听到。”想了下又说,“咱们改名换姓吧,你改姓父姓,叫李玲,我改母姓叫范景宏,这样他们就打听不到了。”“这样也好,反正我本来就姓李,”玲玉说着调皮地笑着叫了声,“范景宏,亲爱的!”阚敬邈也笑着叫了声:“李玲儿。玲儿,玲儿!”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抱在一起,滚在床上,滚着滚着就滚出了兴致。
小两口儿轰轰烈烈地亲热一回,阚世邈喘着粗气,喊了声:“玲玉!”玲玉愣了下,严肃地说:“我是李玲儿,你是范景宏,忘了吗?”“对对,对对,”范景宏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想了下说,“玲玉,明天是福祥的好日子,咱们回阚镇躲几天算了。”玲玉打他一下:“还叫我玲玉!”敬邈连忙改口:“李玲李玲,玲儿!”
“哎!就听你的,去阚镇躲几天,回来再找事干。”玲玉使劲亲他一口,“敬邈,不,景,景宏,咱还在晚上摸黑回去吧。”阚敬邈说:“好的玲……李玲,这么别扭?以后咱在外面叫范景宏李玲,在家还跟过去一样叫好了。在家叫那么别扭干什么?”
第二天晚上,他们租车回了阚镇。
从蕲城到阚镇只有三十里地,阚敬邈何玲玉坐上洋车,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他们赶到勤善堂,却见阚家大院的阚福川正站门口等他。他正想打招呼,阚福川已经迎过来说:“世邈叔你这晚儿才来,我当你和俺婶儿不来了呢。”阚敬邈忙说:“上回见你忘记说了,我改随你奶范姓,叫范景宏了。”阚福川说:“刚听福祥说了。”阚福祥在跟前问:“你的大名是俺爷起的,咋改了?”阚敬邈说:“算命高人给改的,说范家自古出高人,什么范蠡、范文成、范仲淹都姓范,神医张仲景带个景字,改叫范景宏对勤善堂好,对儿孙也好。”又问阚福川:“福川你等我有事吗?”阚福川说:“俺叔你跟俺婶儿上回来得突然,走得匆忙,咱也没来及闲聊,我今晚弄了几个菜,请你跟俺婶儿过去吃顿便饭,聊会儿天。”
阚家大院比三年前更显气派了,门前挂着大宫灯,站着背枪的家丁,院里新铺了石板地面,每个房间门口也都亮着小宫灯,长工丫环走马灯似的来回走动,忙忙碌碌,使这座偌大的庄园大院处处显得人气很旺。客厅饭厅装饰得金碧辉煌,跟达官贵族家里一样。阚福川和太太热情地陪着阚敬邈和何玲玉喝酒聊天,一句叔一句婶儿叫得格外亲热。阚敬邈看到一名背枪的家丁从门口一闪而过,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于是局促着问:“福川,我跟恁婶儿遇到难处了,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什么难处你只管说,”阚福川说,“当年你侄媳妇产后疯,眼看就剩一口气,是俺爷一碗还魂汤救治的。我长一脸白皮子病,弄的跟花狗脸一样,连门也不敢出,也是俺爷用秘方治好的。俺叔,让我出钱还是出人出力,你只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