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木匠之一,早已年过六旬,但依旧十分勤快,只要有人来找他做活,他没有不答应的。常有同龄人与他谈笑说,您老这么大年纪还不休息下来,真是身体硬朗得很哟,不像我们,年纪一到就再也干不动活儿了。他也是笑嘻嘻的,直说自己就是大冬天里穿单衣,个个都夸身体好,殊不知是没有穿棉衣的命呀。
李伯年轻时娶过一个老婆,是他父亲在一次酒桌上与人订下来的,直到结婚时才他第一次见了女方。他本是个老实的人,而女方却不是省油的灯,泼辣厉害不说,还蛮不讲理,心如蛇蝎。李伯常常被骂得焦头烂额的,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干活回来开始生火煮饭时,他家里就传来那他老婆那尖刻犀利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数落得最多的就是他这个小木匠挣不了大钱,是个不中用的,嫁给他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李伯也不争辩,只是低头干着自己的事。他的父母在他结婚不久之后,就被他老婆轰出家门了,只能在他家的一块菜地上另搭个小屋居住。有时李伯会趁他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拿点好吃的送过去,抱怨说父亲真是害苦了他,做了这样一桩不像样的婚姻,这时他母亲就含泪悲戚,他父亲就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长烟袋,坐着沉默半天不语,最后起身去睡时说了一句,我那时在酒桌上喝多了,一高兴就答应了下来,没想到竟是现在这个样子。
婚后第二年的春天,他老婆一个人回娘家,过河时竟然被冲走了,连尸体都找不到。那年春天河水是涨了一些,但人人都说是因为他老婆心太恶,被水鬼虏走了。李伯一家不知是喜是悲,但很快他父母就搬回来住了。从那以后,李伯就没有再结婚的想法了,有时他父母也会提一下,但只要李伯摆出那悍妇的事情,二老也就不再多说了。
一家三口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十多年,直到二老相继过世,弥留之际都表示出了没有孙子的遗憾,希望他能再娶一个时,李伯只是含泪的点了点头。也许是为了满足父母的遗愿,也许是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实在孤独,他在四十岁出头的时候又结婚了。这女人原是邻村的一个寡妇,相貌一般,性格却好。两人第二年便有了一个儿子,取名李来。李伯老来得子,自然是喜上眉梢,视如珍宝。谁知这又埋下了一颗大地雷,而且谁也怪不着了。
他儿子从小被娇生惯养,及至成年时已经是恶习累累,而李伯也无力回天了,只能由着他四处游荡,结交那些狐朋狗友。偶尔回家吃饭也是吵架斗嘴,父子俩常常不欢而散。就这样过了好几年,直到那个令人悲痛的夜晚。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家里的大门突然被几个人撞开,大喊着李来给老子滚出来的话。一家人都给惊醒过来,来人冲进屋去就将李来乱打一通,李母护儿心切想去帮忙,混乱中被对方一棒子正好打在脑门上,当场毙命。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李来在外面混时得罪了别人,现在他们打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谁知却搭上了李母的性命。
自这事之后,李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李伯顺头顺耳的,也不再四处游荡了。李伯说我给你找个对象结了婚好好过日子吧,李来点了点头。
由于李来的名声一直都不好,所以好不容易才访到几十里之外的一个跛脚女孩,人长的十分秀气,但因为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左脚有些萎缩,走起路来样子不太好看,但并不妨碍她干活,挑水砍柴割草洗衣样样都不差。李来并不嫌弃她,正如她不嫌弃李来的臭名声一样。
第二年,小两口便迎来了自己的儿子。李来干起活来似乎更卖力了,只是因为自己并无一技之长,连父亲的木匠手艺也不会,只能做些农活,而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儿在他改变之前是瞧不上的,而且也从来没有亲自干过。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自己的儿子要供养,动力也就来了,不管是犁田插秧割稻还是养猪喂牛铲粪他都是毫无怨言的。李伯见儿子的上进自然十分欣慰,也想着趁自己干得动的时候多替孙子挣下一点日后读书的费用。他想这个孙子一定不能按照养儿子的那种方式了,必须要严加教导,让他认真读书,长大以后出人头地。所以每天吃过晚饭,李伯便要拿出他父亲的那本古书来念叨几句给孙子听,尽是些之乎者也的也不知小孩子能不能听懂,但他每次念完都乐呵呵的,仿佛孙子的文化知识又长进了许多。
李伯的头发几乎快全白了,身子也略显得单薄的样子。他每次干完活后回家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盆水放在家门口的石凳子上,准备把一天的疲劳洗尽。他那细小的手臂和薄薄的身子却依稀看得出一些肌肉的影子。木匠活也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不管是锯推锉还是扛翻竖,样样都需要力气,硬生生把他的肌肉练出来了。他年轻的时候,家家户户盖的都是木房,所以活儿也多,还常常安排不过来,及至这些年砖房流行起来了,木匠的活便是去帮人家拆木房子。把当年一点一滴盖好的心血一片片拆开,那滋味就像亲手毁了自己的儿子一样。还有那些木桌子,木板凳,也随着木房子的消失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金属玻璃桌和皮质的沙发,静静地摆在那生硬的刷了白漆的钢筋水泥房里。
李伯一个人没事的时候,也会想一些平时不会想到的事情。他不希望子孙继承他的手艺,因为在他心里这是没出息的,苦和累不说,挣的也不多,但一想到将来的某一天,村里再也没有一个木匠的时候,他不禁也心头一酸。他常常对孙子说,一定要努力读书,以后走出这个村子,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到大城市里去,因为那里的人不用干这些又苦又累的农活,穿得体面,吃得讲究,最后能把一家人接到城里去住,而且是坐着飞机去。李伯常常在大家都睡去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屋前的石凳上,一边抽那根父亲留下来的长烟袋,一边憧憬着一家人坐上飞机的情形。在一片烟雾的缭绕中,他活像一尊石像,只有那一闪一闪的烟火是跳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