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今年八十岁,因身无致命的病,有幸戴上了耄耋的帽子,往事累累,旅途漫漫,乘头脑清醒的时刻,盘点一下这一生的酸甜苦辣,否则,一旦痴呆找上门来就没有机会了。
我是个幸运儿,三闯鬼门关,大难不死活了下来:
第一次,刚学会走路,就患上了走马牙干,在那遥远的年代,医疗技术还停留在民间认知的基础上,全靠民间流传的经验,和祖传世医的单方,尔后就靠自己的命八字了,八字差的必死无疑,八字硬的起死回生,感谢父母生的好,我八字硬。
第二次,母亲叫我大姐去六甲王村,区政府门前的水沟捞水草,我家养了猪或鹅(记不得了)。大姐比我大六岁,这活她免强能干,我跟她一道去,记不得是跟着玩还是帮着干活。大姐不敢下水,水很浅,她叫我下去,将水草抱起,然后她用扒子撸捞。
我是光着身子,双手搂着抱的,抱完后,全身沾贴着碎草叶,大姐叫我到塘口去洗身子。
我去到塘口,两级台阶下,贴水面有块大石板,我认为和我村的塘撘铺一样,水下面还有一块石板,谁知没有,我冒失地伸脚下去,扑通!落水了。
尔后只记得水往嘴里淌,还能听到声音,像往罐里倒水一样的响声,眼前金星泛泛,然后就无知觉了。
醒来时,已在岸上,大姐将我带回村,有人先看到了我们,去喊我家里的人,奶奶先到,奶奶按住我的头,先捶我后背,接着按我肚子,吐出半脸盆水。
事后大姐说,是她用扒子擼我,够不着,就在这千釣一发之际,也该我命不当绝,这一幕被塘上埂高坎上一家的大姑娘,在门前用木盆洗衣服时看到了,她站起身大喊救人,呼喊声惊动了区政府里的办事员,是那些人帮着大姐救了我,那年我约摸六、七岁。
第三次,我稍大一点,十岁左右,我看到有捕鱼的人,用丝线每一米处拴个卡子,将煮熟的小麦,穿在卡子上,他坐在小船里,将盘在一起的丝线往水里抽放下去。他划着小船在塘面上游着放,放完线后,用两只小桨,边游边敲打船帮,目的是惊动魚活动。待会儿,他就开始收线,线拽上来时,就有被卡住的魚,他就麻利地将魚摘下来。
我看的馋了,就想学着他的样子,待家里大人午睡时,我独自一人,偷偷到那塘口,脱下裤衩,下塘先扯起一抱荇菜,将叶子搞掉,将梗子结成很长的线,然后下塘,顺着齐颈的水,放线,正过瘾时,忽然一只脚踩到洞里,顿时水没了我的头,又一次千钧一发,我条件反射,两手拚命地向深水处打水,这股水的反作用力,将我推向浅处,头冒上来了。不下“卡子”了,立即爬上塘埂,想起大人们说的,小孩吓很了,怕吓破了胆,就蹲着撒泡尿,我蹲下挤了点尿,晒干了身上的水,穿起裤衩回家,大人还睡着没醒,我这才后悔,假如淹死了,就看不到家里人了。
父母为给小孩关水,我六岁时就让我上学。老师是邻村东小王王诗礼,他在家教私塾,我村最大的学生叫吴祖长,比我大十岁左右,我父母将我托咐于他,带着我上学。
报名伊始,老师教我们跪在他家香案前,朝上面的“天地君臣师”的牌位三叩首。
教的第一节课是教认字,他没有经验,不是像现在的小孩,初认字,认个别方块字,他是一句一句的教,根据小孩大小,大的多教,小的少教,少教也是一句,一句就有一行多,记得是竖行排版的书。他一只手捧书,对着学生,另一只手捉住醮有红水的毛笔,边点边教,教的方式是唱着教,像和尚念经一样。那时候,人们说读书不叫读书,叫念书,原由在此。
第二天,要背书,临到我背时,一个字也记不得了,老师叫我伸出手,手心向上,他捏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尺,在我手心上拖了一下,算是打了板子,一点也不疼。下课前布置了作业,每人发一张见方一尺的草纸,叫我们抄写,那时是用毛笔写字。
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村里有位大青年,名叫王继春,他玩到学堂,说你们哪个写不出来,我帮你写。我乐了,交给他写,第二天交卷,老师问我谁写的,我说是自己写的,他大怒,不讲实话打板子!我不敢作声了,也讲不出王继春三个字,是别人告诉了老师。自此,老师不教我了,但还允许我上学,说白了,就是跟着玩。
王诗礼只教了一年私塾,国家政策,取消私塾,他进了黄麓师范受训去了。
这一年,邻村六甲王,开明地主王立功在家招览孩子读书。私塾不办了,学校还没办起来,这年是新旧教学的窗口期。记不得老师是谁,也记不得认了几个字,只记得下课后,孩子们都到院子里看天上的飞机。
一开始,飞机来了,胆小的往屋里躲,有的说是日本鬼子飞机,有的说是美国飞机,有的说是国民党飞机。后来明白,都是中国飞机,因为那时已经是一九五一年了。以后人长大了,回想起来,那时飞机那么多,应是与抗美援朝有关。
弄明白飞机后就不怕了,进而转向评论飞机的大小,为什么飞机有大有小?有同学说,大飞机是家飞机,小飞机是野飞机,其实都是一样大,飞的高就显小,飞的低就显大,后来有的飞机大的特殊,地上的人能看到机舱里站着两个人,一趟来一趟去,飞个不停,听大人说,是在找矿,也有人说是在测量地型地貌。
下一年,我八岁,正式上学读一年级了,学校仍在六甲王,是石马乡乡政府办的,老师是从西山岗那边的二甲王调来的,学校是没收的地主王玉初的房子,园合八间小瓦房,教室在后面三间敞厅。一个班,一个老师,程度不同混合着教,总共也不过二十几个学生。
这一年,我像个学生了,虽然记不得学了些什么,但有一件事能证明我学了点知识:某天,三奶奶横托着她的孙女,去那教室前面的空房子去种牛痘,医生叫她报名子,她说叫丫头,医生说报大名子,三奶奶灵机一动,找到我,要我给丫头起名字,我想了想,给起名X玉莲,因为我叫X玉华,她和我同辈。那时我已知道,男女名字有别,“莲”肯定女性,其实,我只知道读音,不知道笔画,那医生水平也不高,写成X玉年。而今玉年已经七十多岁了,玉年这个名字赔她终生。
我升二年级时,去了汪桥小学,印像最深的一件事,开学的第一天就出了麻烦事,报名时,母亲交给我的两元钱掏不出来了,搜尽了荷包也没有,哭着回家了。到家后,母亲帮我掏荷包,结果钱没丟,因为那两元钱是新票子,叠的紧,贴在荷包边角,我顿时破涕为笑。
某天早上到校,发现凳子不見了,找遍教室,其他班级也找了,见不着,只好站着早读,站着听课。老师看到了,下课后帮我找,结果在橱房找到了,是炊事员拿去锯柴用的,我的凳子短而高,适合锯柴,被他选中了,用后忘了送回来。
下一节课,老师表扬了我,说我有刻苦学习的精神。
由于我在一年级呆了三年,习惯了上学,又勤奋好学,成绩在班上拔尖,稳居第一名,老师让我当了班长。我又喜又怕,喜的是有荣誉感,怕的是,班长要喊起立一一!坐下。我有口吃毛病,越是怕讲不好越是口吃。为此,我在家练习喊,反复地喊,终於发觉窍门:大着胆子,大声喊,快速喊,就能顺利喊出,渐渐胆子大了,就能胜任了。
这个班长,一直当到四年级完,五年级时,从别处初小升来一位优等生A,他是天才,成绩比我高的名显,班长让他当上了,我降为付班长。
这个打击不小,我沉默许久,后来适应了。自此,我更加发奋用功,考初中时,我考取了巢县初中,(这是后话,为了文章系统性,纳入童年写,)那时巢县只有四所初中,在城里的只有巢县初中,城里另有一所高中,就是后来的一中,那时高中不设初中部。另三所初中分别是柘皋初中,黄山初中,槐林初中,后来又增加了元山中学。
A同学因落选在柘皋初中,因气而病,不久辍学。
通过这次较量,我坚定了一个信念:只要刻苦到位,肯定有好成绩。这个信念,我一直延续到老。
童年时期,另有几件与念书无关的事:三岁那年,母亲带我去南京舅舅家,舅舅是解放前去南京帮工做裁缝,然后就留在南京落户了。此时我父亲在舅舅的裁缝店帮工,父亲也是裁缝手艺。
我家离柘皋汽车站十二里,母亲用腰带揹着我,揹久了,勒着腿子疼,我要求下来走,走累了,又让母亲抱着走。
上了汽车,那时的汽车非常落后,而且破旧,汽车地板是木制的,被人踏久了,有破损的洞,我从洞里能看到汽车轮子,车子开动,那轮子快速转动,公路是砂石路面,那路面像一条蔴布,飞速地往后抽,看的我头晕眼花,突然觉得,汽车横着在跑,我大喊:不得了了,车子要翻了!母亲急忙解开褂门子,将我的头包起来,不久便睡着了。
到了南京,母亲拉着我走,我东张西望,突然看到路边的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在唱,我惊喜地喊道:那个洗脸盆还会唱。一会儿,路经一家裁缝店,因为父亲是裁缝,我对裁缝店情有独钟,多看了片刻,又发觉香案头摆着的收音机在唱。我又大喊:幺呆!那画子还会唱,因为香案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中堂画子,我误认为是画子在唱。
晚饭后,舅舅和父亲带我去澡堂洗澡,舅舅发觉我的后脑勺是尖型的,他说这娃的头怎么这样难看,要用斧头斫平,吓的我不洗澡要回家。
四岁那年,我和我的老伴结成娃娃亲,我奶奶和她外婆拉着我俩,教我俩双双跪下,朝着香案上的祖宗牌位和菩萨焚香叩头。这一叩乾坤定矣,这一叩,天长地久。
我九岁那年,父亲在汪桥集租了房子开裁缝店,我随父住在汪桥村,便于上学。
那年美蒋特务造谣生事,刮起一阵妖风,说是有“毛人水怪”活动在社会上,“毛人水怪”专挖小男孩的小雀雀,和喂奶妇女的奶头丁,越传越凶,还说要挖孕妇的肚子。说“毛人水怪”一步能跨十三条山芋垅子,枪都打不到他。
各种利害,传说纷纭,闹的人心惶惶,晚上不敢入睡。汪桥村干部汪振富,组织全村胆小的人,在一个房子里睡觉。小男孩、喂奶的妇女、怀孕的妇女睡里间,大胆的男人睡门口近处。几乎没有了男女有别,像氏族社会一样,过起了群居生活,什么不方便都成了小事,保命是大事。
这种奇特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黄山区召开万人大会,逮捕了美蒋特务和几位恶意传播者,这才平息了风波。
另外,我写的《那年头苦孩子的吃》也是童年故事。
我的童年,有灰色的,也有金色的,但总觉得,越是遥远的故事越有味道,因而,我对童年的记忆是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