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芸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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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滴泪终究没接住。在矿区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由粗糙、干涩的苞谷面‘捏’成的,沉重而缺乏滋味。
赖以生存的水,是引来的天山雪水,清冽却带着戈壁特有的咸涩,——那咸意像被尘鞭抽破的伤口渗进嘴里,泡出的粗茶入口只有满嘴苦味,恰如被风沙揉碎的地图残片,至今还硌在牙床与记忆的缝隙里。
昏黄的灯光透过缸壁,将茶叶影子投在皲裂的掌纹上,像极了姥爷信里画的矿坑竖井架——三长闪的信号还在记忆里明灭,而此刻的茶苦,正沿着掌纹漫成潮。
低矮的地窝子或土坯房,狭小的窗户透进的光线有限,日头在简陋的苇笆墙上缓慢移动,要足足‘爬’上三个钟头,才能从东头挪到西头,仿佛时间在这里也被戈壁的干燥和寒冷冻得凝固了。
屋顶的裂缝在白天是透气的孔,到了寒夜,漏下的却不是浪漫的星光,而是冰冷的、细密的雪粒子。它们常常在半夜时分,趁着人熟睡,无声无息地落下来,精准地砸在脸上,将人从并不踏实的睡梦中生生冻醒。
而在那深不见底的矿坑里,姥爷头顶的矿灯是唯一跳动的光点,在漆黑的巷道里孤独地晃动。
他安全帽边缘的盐霜在矿灯下泛着冷光,用结满老茧的手指轻轻一刮,簌簌落下的盐粒竟在煤渣上勾勒出沂蒙山的轮廓——这是汗水腌渍的地图,每一道纹路都渗着三千里外的月光。
就在地窝子附近几丛顽强的骆驼刺,悄然冒出星星点点细小紫花的那天,姥姥从青岛带来的、小心养在罐头瓶里的几支野蔷薇,终于抵不过戈壁的干燥和风沙,彻底蔫巴、垂下了头。
三个孩子好奇又胆怯地把脸挤在地窝子唯一的小窗上——那糊窗的旧报纸早已被油灯熏黄,又被他们的小手蹭得一片模糊,油墨印子糊在脸上,活像三个滑稽的‘鬼画符’。
而此时,姥爷正躲在巨大的矿坑底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从贴胸的口袋里,摸出一封被反复修改、揉搓得几乎烂掉的信纸。
信纸空白处,他用铅笔笨拙地画了一小簇沙枣花。那图案线条僵硬,几处铅笔印迹被反复涂抹加深,更触目惊心的是,画纸上有几处深色的、凹凸不平的硬结——那是泪水滴落后,被戈壁的盐碱和风沙反复腌透、凝结成的白色盐疙瘩!
其中一片用笔最重、线条最乱的花瓣边缘,洇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那是被泪水反复浸泡又风干后,铅笔字迹(‘想孩他娘’,夹杂着一个歪扭的错字)与盐碱、煤灰彻底糊成一团的、再也无法辨认的墨团。
画纸上盐渍结成的白花永远开在戈壁深处,那些被泪水腌透的字句,最终化作了他掌纹里永远洗不掉的咸涩。
当地窝子里那根象征着稳固和家园的第七根顶梁柱,被众人合力深深地夯进终于挖到的、带着一丝湿气的土层深处时,一直沉默帮忙的姥爷,忽然感到贴身穿着的那件旧棉袄夹层里,那几粒他早已习惯的戈壁沙砾,竟传来一阵奇异的、陌生的潮湿感!
那湿意仿佛有生命般,透过粗糙的棉布:先如蛛足爬行——试探着刺入他掌心肌肤的裂口,再似根系蔓延——沿着龟裂的掌纹沟壑向血脉深处钻探,终成滔天巨浪——当它汹涌漫过腕骨时,他浑身一震,眼前翻涌的并非戈壁的湿土,竟是1962年他离开那天,青岛码头上那粘稠得化不开的、带着咸腥气息的浓重海雾!
它竟神奇地穿透了嘉峪关千年的壁垒,跨越了三千里的风沙,顺着铁轨的缝隙,追随着亲人的足迹,终于抵达了这戈壁深处的地窝子,以摧枯拉朽之势灌满他每一道皲裂的生命沟壑,带来一阵久违的、故乡般的心悸与湿润。
姥爷掌心的湿意尚未退去,地窝子顶梁柱的夯土声还在戈壁回荡。他低头看着掌纹里凝结的盐霜,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驴车碾过沙砾的声响——那声音混着霍城农场特有的青草味,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从矿坑的漆黑中猛地拽向黎明。
而此刻,姥姥颤抖着往白瓷碗里抖落的砂糖粒,正像极了他掌纹里那些被泪水腌透的盐晶,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却温热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