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折卧床的这段日子,我最挂念上班途中的那一排栾树。我清楚地记得最后见它们的样子。一簇簇黄花开在枝头,细小的花瓣被太阳炙烤得蜷曲,不用风吹,轻飘飘落了满地。
如果说秋天是款款而来的身影,那栾树会在茫茫热浪中找到第一缕踪迹。如果说秋天是由远及近的声音,那第一次呓语只有栾树听清。于是,挺拔的身躯不再只有庄严的绿,鹅黄的花朵代谢成粉色的果实,一半是夏的遗迹,一半是秋的预告信。
那时,栾树花开,秋天正在赶来。
现在,我想问问,秋天到了哪里?
骨折后第二天父母把我接回镇上的家。我家是镇上的老小区,住在最高层,没有电梯。躯体困于室内,灵魂千方百计在逃离。我的卧室紧挨着阳台,白日里,我把窗帘拉开,视线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光景。天空越来越辽远,日光不再热烈刺眼,白云从东山头飘到西山头,收尽尘世的暑气,只见“离离暑云散”,不知“袅袅凉风”从何处起。躺累了,就坐起上半身,后背倚着床头靠垫,入眼的色彩变得充盈。各种深浅浓淡的绿翻滚在一望无垠的蓝海中,低处的在摇摆,高处的在与流岚嬉戏,好一场盛大的狂欢派对!可惜我没法加入。只能急切地期望腿快点愈合,或者派对时间再延长些,但已经开始褪色的树叶告诉我,不管愿不愿意,生命注定从此刻走向凋零。
秋天就这样到了,悄无声息。一年四季,要属秋天的存在感最低,在它身上,浓缩了另外三个季节的特性。有时是春天的温情,百花不愿早早收心;有时是夏天的酷热,河流依然大汗淋漓;有时是冬天的凛冽,行人竟然穿了厚衣。所以,对秋天的判断,不止要看,还要听。被疼痛折磨的夜晚难以入睡,黑漆漆的房间里,我的感官不断被放大,耳朵能敏锐地捕捉到窗外雨水坠落的声音。“秋风吹雨过南楼”,不同于夏雨的圆润有力,秋雨如丝线般缠绵细腻,它滑下屋檐,敲打窗棂,洗涤枝叶,渗透进土地,不紧不慢地瓦解着层层防备,似是在低语呢喃:“累了吗?快睡吧。天就要冷了。”
隔着玻璃,我看窗外的秋,听窗外的秋,知道秋天带来的绝不只有告别的讯息。河道涨水,晨露凝聚,栾树也许在批量结果,桂花可能已经看好时机,水杉和枫树大概约定了一起红火,凉薄的气息里,有退场的沉寂,也有登场的激情。想到这里,我伸手小心翼翼触碰被石膏桎梏的腿,好像有点明白史铁生为什么会喜欢长跑,又为什么热爱摇滚,这一切,都是伤残的身体在渴望生命的原始本能,谛听灵魂的狂热呐喊。
骨折的腿早晚会痊愈,不用担心,就让时间保持固有的节奏前行,从秋入冬,然后开始下一轮四季。人只要好好休息,学会珍惜,不论窗外是哪一个季节,总能亲身去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