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自从我有了记忆,外婆就住在清涧城里,所住的巷子叫府厅巷。府厅巷是清涧旧城区的一个老巷子,住户不多却也并不冷清。深褐色的墙面,砖块层间的缝隙裸露开隔,里面躺着多年积厚的土灰,雨水和烟油使土灰不再是干散的粉末,而是变成了一条条裹覆的线条,风吹不散也吹不走,贴在墙面上,彷佛在告慰来人,时光就停留于此。

小时候母亲常带我去,拐进巷子,然后要走一会儿路,常有小狗慢悠悠跳着步子走过去,去外面打水的人步履缓慢,我都不认识,只跟在母亲的后面,哼唱自己的歌儿。外婆在府厅巷最里面的一处院子,院子里有四户人家,外婆居在南侧偏右的屋里。外婆的屋子很小,却收拾得细致干净,不落一丝灰尘。窗台上放着她梳洗的东西,还有剪子、线团、顶针。外婆有一顶白帽,是四方顶圆的一种普通帽子,比医院护士的帽子还矮一些,常在炕头上搁着,像一个闲闲乖巧的猫儿。每次去,锅里都会预备着蒸热的一碗菜,是留给我独享的,我扒拉几下吃完,便跑外面寻闹去了。

外婆的邻居们,如今我一个也忆不起来了,只记得对门一家好像常没有人,偶尔有个人回来,也在里面放着电视,没什么声响。左边一家的门口有三个台阶,高高的门槛,主家女人吃饭时便坐在上头和我母亲说着无关的闲话,她的一群孩子则在外面的板凳上玩自己的脚。外婆很少出屋子,偶尔太阳好的时候会出来晒晒,但不多说话,就坐在板凳上和我逗几个趣,她自己笑一笑,面容和缓,舒心地将两只手收在一起,在阳光下看看我,再看看屋檐上的枣树叶儿。

府厅巷附近有一个中医院,医院对门有一个家属楼区。帆妹妹常来陪我玩,医院里无人约束,是我们跑乐玩耍的地方,薰药味儿在楼道里弥漫,到处能看到闲置的玻璃吊瓶,从一楼到四楼,全是轻绿色的漆面,这种漆很光滑,摸上去有别样的感觉,凉凉的,彷佛秋天里家乡的水。医院对面的家属楼区,有一个铁大门,但我们都能翻过去,里面有很多奇怪的拐道,可以绕到许多不同的地方,从二楼一个窗户爬出来,通过一个电线杆,可以直接溜下去到府厅巷,不过从电线杆上溜下来后,裤子和前胸的衣服就都满是灰尘了。到了下午跑回家去,外婆就拿她的笤帚给我一点一点扫,我站定在院外,伸出胳膊,挺起胸脯,等待她一遍遍查验和清扫。

在我的老家,外婆也曾来住过一些日子。二姐在墙台上种过一些野花,有喇叭、牵牛、豆豆花和一些叫不起名儿的,其中有一种花,捣碎了敷在指甲上,用叶子套紧一夜后可以将指甲染成粉红的颜色,那时候村里的小姑娘们都喜好这个。二姐喜欢侍弄她们,外婆也喜欢。二姐不在的时候,外婆总要趴到跟前去瞅瞅,浇些水,松松土,浇水的时候,一条腿单撑着,另一条腿提在空中,斜着身子浇更远一点儿的土壤,不会漏掉一处,鼓捣半响后才提着胳膊,插在后背上,悠悠地走回窑里来。

陕北的农村里,妇人们在农闲的时候,总会倒腾点儿麻子,抽麻线,而后再撮麻绳。母亲喜欢做这个,细麻绳可以纳鞋和鞋底,结实耐磨,纳好的鞋子也更耐用。稍微粗的麻绳可以用作扎箩筐、编簸箕、绑米秸盖儿等。常记得母亲坐在炕上靠窗的一边儿,外婆配合着扯麻线,从麻子上撕剥下来,粘上唾液,在腿上撮成粗细不同的线,再将这些线撮合成能用的麻绳。撮绳的时候,人的心情会变得极其缓和,外婆和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炕上铺着花边儿花角儿的大床单,细说着哪里听来的故事和亲戚们近来的日子状况,平平静静,不会想起什么仇怨,也不会有什么止不住的开怀大笑,只就安静地享受着手里的活计,母女两在一起度过温热平常的一天,到了下午,一堆麻线绳鼓隆隆地摆在炕沿上,看着让人舒心、安稳。外婆收拾收拾腿上残留下的细麻,将之搓成一小团儿扔到地上,再将一天用的器具、麻绳、杂物都收起来封存在大衣柜下面,等一切完毕后,她会摸上炕,坐在热炕头上,静静地看着母亲做饭,等待饭熟。

外婆常年有病,身体羸弱,舅舅们给她买下许多奶粉,小袋儿装的一种,那时候还很少见,是个稀罕的吃食,外婆每天都要冲一杯喝。我那会儿嘴馋,却在家里不敢也不好意思跟着外婆要,怕被妈妈看见,也怕姐姐们嘲笑我没大没小。但无奈小时候的一整日特别漫长,一旦心里头惦记上一件东西,就觉得玩什么也没有了趣味,从这个窑里出来,又去那个窑里进去,反复想找个吃食甜甜嘴,但什么也寻不着,半晌过后,我对外婆的奶粉就更垂涎了。到最后,我还是终于没忍住,趁母亲不在时,溜进去钻到后窑里,遮着帘子偷出一袋儿,看也不敢看炕上的外婆,便鬼似地跑到后山里去享受了。奶粉到了嘴里,那个特殊的甜甜奶香,再没有什么能比得过,牙床上滋进去厚厚的一层,还得时不时地手将指头塞进去挑弄,这才能入到喉咙去。一袋奶粉的量,足足够我吃三大口,并且还能余出一小口,剩下的那小口自然要反复细细咀嚼。这件坏事,我连着做了许多次,只有在奶粉大袋里不剩下两三袋的时候,我才克制住自己,不再去偷。而外婆,仿似一直都不知道似的,从没有询问过母亲,还常在她泡好奶粉的时候,唤我过去喝点儿。那时候,我恬着脸皮,不敢看外婆碗里那晚浓浓的热奶,只假装在抽屉里寻什么东西,嘴里还嘟囔着“不喝不喝,不好喝……”。

外婆有四个儿子,五个女儿,每年过年,儿子们都要从遥远的城里回到农村老家,在老家过年,女儿们则在正月里,带着自家的孩子再回去。到了正月里,妈妈会带着我和姐姐们坐驴拉车,走很长的路去外婆家。外婆家所在的那条沟里,有一个大湖,湖的堤坝很高很高,只要我们翻过这个堤坝,后面的路就是一川平地了。这个大湖还有一些闲置的船只,停靠在岸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那时候,我只在电视上见过,觉得那是一个特别稀奇的东西,兴奋劲儿能撒一路,一路上看大湖、看船、看鸟儿和山峦,还有一路上尾随着的小狗儿、路岔口奇怪的土山……

外婆家下面有一户人家,穿过这家的院子,就到了后山。后山沟里有一家亲戚本家,但我好像一直没去过;有一家卖杂货的小卖铺,那里有卖几毛钱的萝卜丝儿、跳跳豆和果丹皮;还有一家神秘诡异的石头院子,在伙伴们的话语里和我的想象里,那里住着一个老太婆,样子很凶狠,是接近于巫婆的一类黑色怪物,我从不敢跑进她家的院子。我总是跑到这沟里去,也都不知道干过些什么重要的事。

五姨家的旋旋那会儿是最娇小的孩子,淘气娇贵得很,而我偏和她最要好。外婆家的坡底下,有过一朵十分漂亮的花儿,白色大花瓣,中间却又透着紫色,十分好看,旋旋那会儿羡慕极了这花,我便趁大人们不在时,偷偷爬下去摘到给了她。那时候,旋旋喊着我“东东哥……东东哥”,声音好听极了,传遍整个村子。在外婆家地下宽阔的坝田里、在底下那口大井子旁、在对山上那条斜上的长路上、在一颗颗大柳树前,旋旋一直跟着我,我给她寻这个找那个,带她去见新鲜的东西,快乐极了。

外婆不爱多说话,却总停不下手干事情,总在小窑里翻找东西、整理已经甚或没有用的物件、在院子那个碾盘上晒自己藏的谷物和细小零碎的东西,什么也舍不得扔。外婆是这个大家庭的核心,有她在,亲戚们就都有理由和机会聚在一起,各家的孩子也聚在一起,亲人们有了温情的互动和接触,那些年岁,生活并不好,但却温暖,那特殊的过年味道,濡染给每个正在一点点长大的孩子,他们的记忆里,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温暖的元初童年。

外婆在腊月里去世,经过一年寒暑,别家的亲人都聚在一起等待春节来临,而我的外婆,却永远地走了。埋葬外婆的那天,下着大雪,道路泥泞。去坟地的路上,我和帆妹妹走在一起,四舅舅的小儿子也拿着东西跟在后头,喊我“东东哥,东东哥……”,像十年前五姨家的旋旋,温暖可人。我问他想不想婆婆,他低一下头,然后抬起来看着我说“想……” ,声音细细的,拉得很长,然后不再看我,看着地上的雪。外婆的棺木被送入洞口的一刹那,我的心从未那样剧烈地难受和疼痛过,一个人将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逝,埋藏在地下,永远地在山岗的土窖里睡去,我再也,见不着了。

    以前,每次临别时,外婆总要给我嘱咐许多话,而如今,我却一句也忆不起来。我只能反复思念一些旧事情和外婆居过的一些地方。四舅舅的小儿子是外婆最小的一个孙儿,还在上小学,我喜欢他,甚至爱他,我觉得外婆,仍在一个地方住着,看着我们这群可爱的孙儿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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