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王安忆手里操着一把刻刀,雕刻出有年头的弄堂、有花窗帘的闺阁和温婉的王琦瑶。

隔着薄纸看着在与世俗周旋中游刃有余的王琦瑶,她穿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漆黑的额发掩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从不打弯的木楼梯走出弄堂,身影袅袅,迈进爱丽丝公寓,继而住进平安里终老。

看着王琦瑶的步子,她走了几十年,好在王安忆赋予她“把一天天日子变成一件件礼物”这项本事,这几十年细细碎碎的日子才不那么难挨。她在平安里和严师母等人组织的下午茶,有糕饼汤圆的点心、山楂片、芒果干、闲话时的茶与咖啡,虽简单,却可口可心,并买下一套镶金边带盖带托的茶具以备用。她是认认真真地在过日子。住进平安里时王琦瑶25岁,从“三小姐”到王琦瑶,从蒋丽莉的家到爱丽丝公寓,她也算是过尽千帆,洗去铅华。懂得平淡是真,用女性特有的细腻对自己的生活用心经营。我们常常仗着自己年轻,想着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才会老去,日子也就是马马虎虎地过着,一边羡慕着紧锣密鼓的忙个不停的日子,一边放纵着自己懒懒散散。年轻的心总是欢喜闹腾不容易安静,大概只有再过一些年岁,我们才知道,每一段时间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合上书的那一刻,眼前是王琦瑶碧落黄泉的场景。一个前一晚还在为“派推”忙里忙外的女人倒在地上,没了呼吸,死于他杀。生命,既庄重又易夭折。有人说,你要认真过好每一天的理由就是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正是因为未知才有期待,也是因为未知才恐惧。杏林子的《生命生命》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在灯下写稿受到飞蛾的打扰,飞蛾安静后她一把捉住它,只要她稍稍用力飞蛾便不能动弹,飞蛾挣扎着,极力鼓动着翅膀,她感到手里是一股鲜活的生命的力量,张开手放了它。从虫蚁到人,活着是本能,好好地活着是本领。总是要看到别人失去时的落寞会紧紧抓住自己现有的东西,得到警醒一般。

王琦瑶这一生也算合乎她自己的意过着,少女时期有吴佩珍和蒋丽莉这两个近乎“讨好”她的朋友相伴,她们以王琦瑶的喜怒哀乐为自己的喜怒哀乐,使出浑身解数来使她快乐。去片场试镜时,吴佩珍拉着她一路聒噪,而她自己反而有一些不耐烦;参加上海小姐大选,蒋丽莉邀她到自己家住,提前三天叫老妈子收拾房间,决赛那日穿的旗袍也动员自己母亲为王琦瑶做,一厢情愿地拖着她参加一个又一个的晚会并自觉拉票,一片真心写在脸上,把参选上海小姐这件事一手包揽。她们给她的友谊是无私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使她快乐,这样的好人缘也确实给王琦瑶提供了诸多便利。吴佩珍陪她去片厂试镜虽然失败,但后来由程先生给她拍的小像被选作为《上海生活》的封里,她也因此小有名气被封为“沪上淑媛”,继而为参选上海小姐奠定基础。而蒋丽莉则是将自己家作为她参选上海小姐的后备支援团,乐此不疲地在各个晚会上介绍王琦瑶、盛情接待来访的客人、和裁缝一起商量决赛时衣服的颜色款式,她能想到为她做的,基本都做了。常常听到“朋友就是相互利用”的言论,这样的言语几近刻薄但是我们更愿意相信,朋友是这大千世界里几团温暖的火焰,寒天抱团取暖,黑夜相互照亮,阴天是树上开得灿烂的花,平日里一起前行。没有那么强的功利性质,只是希望多一个说知心话的人,多一个可以商量日子的人。尤其是在少女时期,我们还都是十八九岁的模样,身处校园,少有沾染社会的渣滓,以真心换真心,是这个年龄特有的友情。而在王琦瑶那个年代,身穿短袖月牙白的旗袍,一把折扇挡着初秋还有些暑意的阳光,上午拿着花书包上学,笑着先生的八字胡,下午就坐着黄包车去看电影,一颦一笑间都是历史的印迹。

不负众望,三小姐的名头落在王琦瑶的头上。她的美是家常的,可接近的。而接下来变数的算是乐极生悲,因为程先生的缘故她与蒋丽莉陌离,也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搬出将家。不受人恩惠,心里更自在,人也更自由,不必事事想着回报。她婉拒了程先生的示意,转身因为商场剪彩而结缘李主任,来往频繁。

她也不过是个小女子,看见周围人对李主任的奉承,不禁暗暗屈服,在心里将他看作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她求的是一古脑儿,终身受益的安慰,而李主任求的是她的全部。邀约、看剧,王琦瑶终于妥协。1948年春天,她19岁,白兰花开的季节,搬进爱丽丝公寓,身份是李主任的外室。从此她也算是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蜕变为一个女人的模样,凡事由着自己的心意,无论是悲是喜。从住进爱丽丝公寓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将来要面临的局面,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住了下来。她每天的大事就是等待李主任的到来,这个供她吃住的男人,最后坠机而亡。而她辗转一番,还是回了上海,住进平安里。从她二十几岁的年华到花甲年月,平安里承载着她几十年的岁月,看她同毛毛娘舅、萨沙、老克腊的纠葛,生命的最后却是被强制谢幕。

从张一曼到王琦瑶,这些摇曳在民国世俗里的女子,穿着开叉的旗袍,带着一腔孤勇把自己托付出去。她们敢想敢做,不惧世人的流言。不受束缚,自由地活着。有人说她们打着自由的幌子,无视道德礼法,是谴责的对象。但她们没有伤害到旁人,就可以得到尊重。《驴得水》中张一曼剥蒜时把蒜衣抛向空中问魁山像不像雪,魁山看着一脸天真幻想的她温暖地笑着。那一刻你会忘记她的身份,只想给她一个雪天。王琦瑶和康明逊两人为下午茶准备茶点时话里来话里去,若不是她的过去摆在眼前,两人足以公开地温柔相对,不必遮掩。无论世人如何评判,至少她们在自己的生命中,活出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至始至终王安忆也没有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她的身边不乏追随者,终究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庭生活。靠着自己做一些零工和李主任留下的金条养活自己和女儿微微,以女性特有的坚忍和她的聪明度过两个女人的日子,也是不易。大概王安忆也向我们证明了一个家庭没有男性的存在,女性仍然可以划着家庭的船前行,她们的灵敏和机警足以避风避雨,安静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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