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想聊聊《野史·两晋秘史》中“司马睿招百六掾”的事。
永嘉五年,中原振荡,衣冠狼狈南奔。彼时江东尚存半壁偏安,琅琊王司马睿坐镇建邺,恰似一叶孤舟浮于惊涛之外。镇东司马王导进言:“天下鼎沸,殿下宜招贤俊,以御群凶。”睿颔首应允。于是乎,一幅江南名士图卷徐徐展开——
渤海刁协,博闻强记,被委以长史;济阴卞壶,弱冠扬名,拜为司马;颍川庾亮,姿容清雅、谈锋甚健,做了西曹掾;会稽贺循,言行进退皆恪守礼让,受封安东将军;汝南周访,沉毅谦退,领兵屯驻浔阳。此外更有陈烦、陶侃、甘卓等数十人相附。一时之间,建邺城内冠盖云集,时人戏称“百六掾”,仿佛乱世中忽见一座人才园林。
这场名士荟萃的盛宴,表面是礼仪与才学的交辉,实则暗藏另一幅图谱。刁协“好经籍”,贺循“必以礼让”,庾亮“善谈论”——这些身份符号如金线织锦,绣出的却是乱世文人寻求庇护的仓惶身影。当琅琊王“承制署置”时,江州华铁与豫州裴宪竟敢抗命。王敦、甘卓、周访旋即兵锋所指,华铁授首,裴宪北遁幽州。而乱局甫定,甘卓、周访、陶侃便各得新职,王敦则总督诸军——这“百六掾”的宴席,俨然成了排布新秩序的一盘玲珑棋局。
“百六掾”的雅号,细品之下竟暗含历史辛辣的讽刺。司马睿“承制封拜,备置百官,列置征镇,自领尚书令”,其仪仗规模已俨然天子气象。他更援引《泰誓》中武王伐商告天、《王制》中天子出巡祭上帝之“类祭”古礼,为自身行为赋予天命光环。然此际洛阳的晋怀帝尚在匈奴刘聪手中苦苦煎熬,长安的晋愍帝亦在风雨飘摇中勉力支撑。司马睿在江东的“告类”与“备置百官”,与其说是尊王,不如说是借礼乐之名行割据之实。这百六位掾属的冠冕堂皇,不过是新权力构架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最令人心折的是那些南渡士人。他们腹藏诗书,口诵礼乐,却在生存的悬崖边跳起惊险的舞步。贺循的“礼让”成为投名状,周访的“谦退”化作手中锋刃。文质彬彬的谈吐下,是精确算计的生存智慧;进退有据的礼仪间,深藏着对生态位归属的敏锐捕捉。当庾亮以“美姿容”与“善谈论”立足西曹掾时,这何尝不是一种乱世中“颜值即正义”的古代变奏?礼乐之华服包裹的,终究是士人于历史夹缝中求存的苍凉底色。
此局中最具隐喻意味的一幕,是周访以“谦而能让”之德,领兵一千二百屯于浔阳。谦让的品德竟与领兵的实权奇妙交融,仿佛在历史的天平上,道德砝码与刀剑分量可相互兑换。当他在战场上追斩华铁时,那谦谦君子的面纱下,分明闪烁着寒铁般的冷光。
百六掾的盛名,实为一场乱世中的生存艺术展演。“南渡衣冠们”以诗书为舟楫,以礼法为罗盘,在惊涛骇浪中驶向唯一可见的孤岛。琅琊王的府邸非但收容了颠沛的名士,更成了他们重铸身份、安放灵魂的方舟。在这座临时避难所里,经籍礼法不再仅是高蹈的精神图腾,更是换取生存空间的硬通货,是乱世浮沉中唯一可紧握的浮木。
当大司马王浚在幽州设坛告天立储的消息传来,历史仿佛在南北两端同时上演着相似剧本。所谓“类于上帝”的庄严仪式,不过是为各自割据的棋局蒙上一层天命薄纱。而百六掾的江南盛宴,终成这盘大棋中一枚精致而苍凉的落子。
礼乐终究是浮世的华裳,乱世中人更需一具硬脊梁。在权力游戏里,所谓君子风度,常不过是未被逼到墙角时的余裕罢了。一旦号角响起,再清雅的谈吐也难掩剑锋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