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这个国家的很多地区一样,方尘学校所在的这个城市教育资源和发展水平很不平衡。虽然教育部提供了统一的教学标准,但这些抽象的标准进了学校,就会被因地制宜、因材施教,肉身化成非常不一样的课堂。自然科学课,有的学校动手探究,有的学校照本宣科;有的学校有系统的科学教研组,有的学校只有一个临时的代课老师;有的学校设立了植物实验田甚至找得到能上天的热气球,有的学校却不能保证给每个学生都上过一节完整的科学课。
方尘接着问玛丽:“那你喜欢丽莎说的这个投石车的主意吗?”
“我……,不知道。无所谓吧。都可以。”
“你觉得哪里好,哪里不好?”
玛丽像是没想到方尘会问这个问题,一时没说话。方尘用训练出来的沉默等待。几秒钟尴尬的安静之后,玛丽吞吞吐吐地说:
“我觉得……这个活动……小学生做可能还行。我们都是大人了,做这个活动有点不适合。”玛丽刚开始说的时候眼睛看向膝盖上自己的笔记本,但说着就逐渐抬起眼光看着方尘。
“还有吗?”方尘注意到玛丽的脊背开始坐直,手也开始小范围在空中划动。
“还有就是,做这个,我们学了什么呢?”玛丽的声音大了一点,“我们都是大人了,这个模型要做肯定都能做出来。为什么要在课堂上用这么长时间亲自去做一个模型呢?”
“那你认为课堂上的时间应该干什么?”方尘顺着玛丽的话问。
“我觉得,老师可以把要求我们学的内容有条理地讲一讲。主要讲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讲什么?”方尘继续顺着玛丽的话问。
“比如……,比如您这些幻灯片上的这些内容,”玛丽指了一下显示屏,“还有书上的内容。”顿了一下,玛丽接着说:“如果您觉得这个投石车的活动将来我们可以用来教我们的学生,您就把这个实验怎么做的跟我们讲一下就好了。我们不用做一遍。”
这时,旁边的丽莎开口了,对玛丽说:“但是自己做体会更多吧。而且……,而且这个真的很好玩啊。”说完丽莎看了我一眼。
我又看向玛丽。玛丽说:“可能会好玩。可我们又不是来玩的…… ”
丽莎看了看玛丽,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方尘说:“你们说的我都听明白了。我想想吧。咱们先把其他的内容说完。至于这个实验,我明天给你们回复。”
丽莎和玛丽争论的问题,方尘也没有完美的解,只能做出选择。无论怎么选,都会有学生不满:不做实验,会有学生觉得太纸上谈兵太枯燥。做实验,又会有学生觉得太小儿科没效率。两个都兼顾,肯定没有那么多时间。
方尘最终还是采纳了丽莎的建议,做了这个投石车实验。活动中, 学生们们讨论炮架子怎么搭,炮柄怎么固定,投射时从哪发力。讨论中他们捆捆绑绑,把投石车扎了起来。方尘在各个组之间巡走,督促进度,提一点建议。有一两个热情不高的组进展缓慢,方尘需要经常督促。
最后,十个组做出来投石车,十个样儿。检测投石车射程的时候课堂气氛达到高潮。大家把投石车都“推”到教室前面。丽莎拿了一个塑料球当炮弹。玛丽在一旁执着测量射程用的尺子。学生们的投石车一字排开,面向投射区——Castles and Catapults——兵临城下。
测试结果,少数的组投出了满意的距离,更多的组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挫败——炮架子不稳、勺子弹射力不足、好不容易弹出去的炮弹飞得很高但却落在了炮架子前方只有一点点距离的地方。伴随着一次一次的炮弹投出去,欢呼声、叹气声、惊讶声接二连三。总的来看,这是一次成功的活动。
第二年,方尘保留了这个活动,并做了一点改进——同学们的投石车第一轮测试结果出来后,每个组都返回自己的“工地”,分析刚才测试的结果,对投石车进行改造,让它投得更远。改造之后同学们回到测试区做第二轮测试,检验改造的效果。多数组第二轮测试的结果比第一次远,改造得成功。也有个别组,改造之后反而投得更近了(真令人沮丧)。
在同学们都在改造投石车的时候,一个学生,蒂娜,走过来对方尘说,“Dr. Fang, 我孩子现在在家没人带,我得先回去了。”蒂娜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老公是军人,经常赴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小儿子有自闭症。方尘早就注意到,蒂娜所在的那一组,从活动刚开始,就心不在焉——摆弄材料,东张西望——进展缓慢。方尘点了点头。蒂娜离开了教室。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期末过后,方尘总要用强大的内心去读学生的课程反馈——读那些不满、抱怨、发泄、和中伤。方尘每次都觉得生无可恋。但是,方尘每次又重新站起来,总结反思,再来一遍。
“今年,也会有的吧。”方尘想着,敲完了教学大纲的最后一个字,保存了文件,端起杯子,站起身,走到窗前,看向街对面的大学校园。
答读者问:
投石车模型示例:
图片来自 投石车活动指南
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