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9 星期一 21点02分
……我实在是没想到,有一天,一口吃食居然能让我这样听话的人产生“越狱”的想法。这念头直到我知道有家属陪伴的病人可以自己买东西吃,而我父母来陪床了才打消。
都说民以食为天。爹妈一来,这青天就有了,跟着这一方“鹅城”也就比之前顺眼了不老少。窗户光洁了,日头明亮了,护士的大嗓门都柔和了许多,就连新来的暴躁小子都没以前那么讨人嫌了。
说起新来的那小子,着实惹人嫌。来处不知,姓甚不知,名什不知(也没啥人在乎),就知道这是这人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瘦高个,不美不丑,短发茬子向上林立,穿一身竖条病号服,经常踩这个棉拖鞋四处溜达。有时站在病房走廊一头与护士站大厅的台阶交界处,看到有护士走过,就上去问人家:“你这拿的什么东西,干甚么去”。又开始说些脏话,然后哈哈大笑,以骚扰那些大忙人们为乐。护士们被烦的次数多,就听都不听他说,绕着就走了。
这短发茬实在嘴欠,眼看护士们不理他了,就又开始找我们这些病人的麻烦。很像过去常见的那种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具体的我已经不能记清了,只能说他干过的那些类似于:人家象棋,他动子;人家打牌,说啥牌;人家路过,他戳gu;人家呆着,他搭讪;人家睡觉,他大叫。没过几天就天怒人怨,人嫌狗厌。有护士看不过,说教过他很多次,不过他依旧我行我素。直到有一次说话极刻薄,惹怒了一个病人,差点打起来,还被绑床上之后,他才收敛了一点,但嘴巴依旧很欠。
我极不喜欢他(实际上,这也没人喜欢他)。等到他第三次流里流气的冲我说话时,我就不再搭理他了。病人们早上起床,没什么事干,大都会到护士站或者紧东边那头的大厅(做操就在这)呆着。我不喜欢跟这帮人一起看电视,也不喜欢扯淡吹牛,一般是在座椅上看书,顺便享受一下大窗子透来的明和日光。我刚一坐定,这人便又来叨叨,还上手拽我的书。那时我由于长久的解体折磨,情绪已经极不稳定,还颇有些反社会的倾向。但最终我长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想着:“想出去就不要惹麻烦,打架会上束缚带绑床上,还会打镇定剂。犯不上同精神病里边的精神病计较,因小失大”。就只撇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转身走了。
除了找我们的麻烦,短发茬另一个爱好是蹲在那台阶交接旁,瞅着临靠着台阶的护士站后边的护士和大夫们嚷嚷些:“我没病,我要出院”,“我要找我妈”之类的话。病人们只觉得吵闹,护士们也不当回事,开始还耐心地细声细语的安抚,不管用。后来实在烦了,就走出来威胁一两句,让他闭嘴。短发茬也怕上束缚带,跟着声音就小了不少,不过还是天天去那地方念叨。还有病人图新鲜,也跟着去旁边蹲着念,仿佛在找什么乐子。
一天,在台阶那蹲着短发茬一反常态的大声嚎哭。我路过时非常吃惊,看到旁边聚拢了几个人在听一人说啥,就走上前去。那人看到新来一个听众,跟我讲,你知道这个天天嚷嚷要出院的小孩不。我点点头,知道,很讨人嫌。他又说,你别看他天天找爸妈,他爸妈不要他了,把他扔这了。我很吃惊,这你怎么知道的?他不以为意地讲,自打这小孩以来好几个月了,天天找爹妈,也没见过他爸妈来看他,他搁这哭,可不是扔这里了,这又不是啥稀罕事。不是稀罕事?我非常吃惊,又听他讲了一些这里的病人的故事。也是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安定医院那个“精神病院”的别称究竟意味着什么。
医院里有一些被子女送来的老人,在开始的时候,儿女每个月来探望,渐渐地,就变成几个月,然后成了半年,一年,到最后干脆就不来了。有良心的,还会继续交着住院费,更有的干脆就杳无音信,查无此人,连住院费都不交了,医院自掏腰包养着。听他讲完,我立刻想起那些的古怪的人。一个总能见到的拄着拐杖的的老头,他会每天在走廊里走来走去,逢人就说要儿子来看他。一个发福的黝黑光头,经常会佝偻身子在护士站前边颤声询问女儿什么时候来看他。还有个总是痴呆一般地念叨着,出去,出去,要出去的年轻人。
我什么都说不出,我所站的地方,向左二十米是闭锁不用的铁门,向右几十米是大白墙壁,前边护士站后边输液室加起来二十米,这样一个一眼能望到头的地方,在仅仅呆了几个月,就让我掰着手指头想着还要多久能熬出去的楼层里,有人足足生活了十余年。
旁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有我还站在那愣着。患病多年,被折磨崩溃不知多少次,自戕不知多少次之后,我以为自己已经见够了痛苦。但面对那子女数年没有音信,却还信誓旦旦说过两天就会来探望自己的老人,当我面痛哭着下跪求大夫借手机要打电话给女儿接自己出去的大叔,那整日淌着口水找爹妈的痴儿,面对着这些遗弃与半遗弃的人们,我什么话都没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
人间的苦难,以我不曾想过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