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初来乍到,给我的印象并不亚于江浙,大概是进山穿洞时间长达两天,一下子看到面前这块平地,好像青蛙跳出了井底,视野顿时开阔许多,大有回到故里的亲切感觉。
过去,常听人说四川是天府之国,今天自己亲临果然名不虚传。时下,秋收刚过,可农田却并不空闲,农民将田平整得井井有条,准备下一轮作业,而长满着各种蔬菜的菜田,一片接一片,令人喜爱。
成都人个子一般不高,爱吃辣,据说与日照少、天气潮湿有关。他们善于言表,喜摆龙门阵(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自古至今,这块地集天地之灵,孕育出不少文人骚客、诸侯将帅,无处不藏着文化底蕴,故而成都人见识多是自然的,但他们聪明中含有狡,勤劳里兼带贪。成都姑娘值得一提的是,她们大都长得乖巧、水灵,皮肤细白,说话爱打边音。成都腔软且嗲,十分中听,有点像苏州女孩讲的乡音,娇滴滴。别看穿着不如上海洋气,可钟情紧身短上衣,会显露身材。称成都姑娘为窈窕不为过。
看过西安再到成都,后者的生活习俗显然接近华东,这里农副产品多且丰富、便宜。菜市场是我每到一地的必去之处,看到箩筐、摊位上摆满着整齐的从当地田里挑来的萝卜、莴苣、芹菜、花菜、青菜、豆角、韭黄、辣椒、茭白、菠菜等各色新鲜蔬菜,乐不可支。挂满在大街小巷的酱红的鸡、鸭、兔香气扑鼻。猪爪、鹅翅等卤制品使人垂涎欲滴,而那种独特风味的凉拌(现风行全国)四川夫妻肺片、牛肉更是吃得你张口结舌,直呼又麻又辣,好吃过瘾。至于红油抄手、担担面、川北凉粉、酸辣粉、麻辣烫之类的风味小吃,可谓比比皆是,垂手可得。
记得我在文洁刚上小学时与她一起探亲,住在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丽琦家,一天又去菜场兜圈子,忽然听到一个老头挑着一副担子喊叫“卖豆花,卖豆花”,自己的馋劲又涌上来,便上前要了两碗。我在上海本来就喜欢吃豆花、小馄饨、油豆腐粉丝汤、双档、百叶包等点心,一看到又白又嫩的滚烫豆腐花,面上淋着红油、酱油,点缀着黄豆、大头菜丝、紫菜、香菜,心里甭说有多喜欢,在尝了一口后更觉口感好、鲜,其味道远胜过上海豆花,于是便大口地吃了起来。一碗又一碗,正是吃在碗里,看在桶里。文洁怕辣,吃了几口后便停下来看着我。卖豆花的老头见我喝得如此带劲儿,乐滋滋地伸出五指告诉围观者:这个上海人凶得很,已经喝了这么多了!听到此言,越发得意,自己知道除了高兴、好吃、嘴馋之外,称雄心理也在捉弄我,直到低头看到八只碗叠在面前才停住嘴,暗骂自己吃相难看。摊主感动了,换言之,喝豆花喝出感情来了,他望着我摇着手,硬是不肯收我第八碗的钱。临走,我说第二天下午要是没事就再来喝,老头直点头并一口三声地说:“要得!要得!要得!”
在成都的第三天早晨,我按火车上所约,去郊区成都地质学院63412班去找谭慧芳。为了方便起见,想找一个同伴前往,问沈根妹,她非常愿意。经旅馆服务员指点,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转了两部车就到了目的地。成都地质学院很大,可能是文化大革命的原因,校门形同虚设,出出进进相当随便,看来已有一段时间没上课了。教师未见一个,学生们倒是十分忙碌,忙于写大字报、批斗、串连。喇叭里不时呼出革命口号,那尖叫声十分刺耳,使人头脑发胀。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经风一吹,哗哗发响,此时此景恰如战前鼓动。
谭的宿舍好找,敲开门,只见谭一身军装,小罗依然那套衣服。看样子她们已等了一段时间,让我和沈进门,寒暄不到半小时,两位就带我们参观学院。
学院树木参天、花草满地,大片竹林随风摇摆,发出阵阵婆娑声,若没有革命声势,这里幽静、惬意,实在是读书的好地方。
谭、罗见一伙人在摆弄枪支,问我打过枪吗?我摇头表示没有,于是她们上前与一个头打了个招呼,谈了一会儿,那人过来给我一把步枪,让我做实弹射击。枪对我来说是个看得多碰得少的新鲜玩意儿,拿在手中许久就是不敢放,好不容易在众人的指导下举枪向远处,“砰”声刚落,忽听见一个挑担的农妇在田里骂:“龟儿子,朝这儿(指脑袋)打!”顿时我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引得周围人大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玩枪,也是最后一次。
中午我们来到谭极力推荐的杜甫草堂。杜甫草堂坐落在成都市郊,自落成至今,是文人墨客谒拜的圣地,也是中外名人抵成都必到之处。草堂原是几间破旧的农舍茅屋,后经多年扩建,已成为如今的陈列馆。此地绿树成荫、竹林茂盛、篱笆蜿蜒、曲径通幽,略有神秘色彩。草堂所陈列展示的诗、词不只是杜甫一人的,诸如陶渊明、屈原、曹孟德、李清照、陆游、苏轼、曹丕、苏子瞻、李颀、曹植、白居易、冯廷已、唐寅、王安石等人的诗稿亦不少,可称中国诗库。
敬慕者未临正门,深褐色的杜甫全身塑像便映入眼帘。杜甫瘦骨伶仃、饱经风霜,靠拐杖支撑,似乎在呼客入堂,又似乎在倾诉人生坎坷、仕途渺茫。
观后留言簿上,毛泽东、朱德、周恩来、邓小平、李景泉、陈毅、叶剑英、郭沫若、华罗庚、丁肇中、叶圣陶等党政要员的显赫大名一一落在纸间。
谭举手唤我读杜甫诗:“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皎龙得。“读罢,引人入胜,感慨难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首短诗虽我早就会背,可今天却一口气连读三遍,还兴犹未尽。文豪的寥寥数语将母爱表达得如此贴切,怎不叫人佩服。谭见状即问”怎么,是欲罢不能?还是触景深情?“自己一时难以回答,只得点头默认。罗、沈两人相对笑起来。
转身向右,谭诗兴又发,脱口哼背名诗《杜甫梦李白》:“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见谭这般有兴,自己即接背:“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当我俩附和完”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两句后,顿时都有逢到知音的感觉,我情不自禁地将她伸出的手握住,她未挣脱,彼此会心地笑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小罗看着一切,拉住沈的衣角悄悄离开……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这首是冯延巳的《谒金门》,谭指点着。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的读声吸引了谭的视线。
“这首《清明》早已家喻户晓了,每年清明这天,《清明》更是人人背诵。谭轻声地告诉我。
话语间,听见离我3~5米远的几个姑娘在齐声读。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钗凤头》陆游诗。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咏梅》陆游。
好家伙,两位北方男生听见有人读诗,便亮着嗓门摆出对诗的架势,哼起李白的《蜀道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底,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清静被打破,笑语声、读诗声洋溢于草堂。
在草堂转了两圈,时间已花去两个多小时。临别草堂前,还兴犹未尽,谭便要我又再去拜读一下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这位才气横溢、满腹经纶的大诗人晚年尽骨瘦如柴、一贫如洗。守间茅屋,还常遭无知顽童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实是他真实写照,可怜可悲。
离开杜甫草堂已是下午6点多,由于第二天天早上要去大邑县刘文彩庄园看泥塑群,受阶级教育,我和沈根妹只得与谭罗分手。临别时谭说隔天上午来人民旅馆送我启程。
六十年代是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切的服从党的需要。即便是男女婚嫁,必须征求领导意见,所以个人基本上无自由选择可言。正因为如此,多种形式的忆苦思甜应运而生,刘文彩庄园泥塑群雕便是当时全国文明的生动的阶级教育课堂,其目的无不是使受教育者明白,党是唯一的救星,个人一切必须服从党。
成都休整的日子已结束,换句话就是说该起程赴渡口了,那天一早谭如约赶来,话语不多,她送我几张用绒制成的毛主席画像和毛主席诗词,而我将自己佩戴的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徽章和几枚毛的头像回赠给她。两位同意日后通信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