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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也很难想象,我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初印象,竟然是与死亡、葬礼有关。
那年我大概3岁,也可能3岁半,亦或是4岁,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立在麦田的地埂边上,身边络绎不绝的是身穿孝服头戴孝帽、孝圈的乡亲们。不远处黄土堆起来的坟头崭新得像东边天空刚升起来高过树梢的日头,坟尾站了一根木杆,最上头挑了一面长长的三角形白纸——引路幡子。一串串出帘纸在晨风中不住飘荡,凛冽作响。纸张裱糊的房屋、家具、车马、轿子、童男童女以及死者生前的衣裳、被褥、用品,被收集起来付之一炬,立马升腾、纷飞起无数黑色的蝴蝶。一甩一甩撒下的黄纸钱,漫天飞舞,最终跌落在空荡荡的人间广场。唢呐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曲调忧伤而又嘹亮,人群中哭得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回响在邵寨塬这片广袤而又厚重的黄土地上。
邵寨塬上的葬礼没有《红楼梦》中“秦可卿丧礼”那般隆重、繁复,还得停灵“七七四十九天”,邀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超度亡灵。邵寨塬上一般是等人咽气停床后,发布讣告,请阴阳先生来择地造墓,择日起灵,请亲戚前来奔丧,乡党前来帮忙,请德高望重、老成持重之人主持一应大事,名曰“总管”。总管安排人置办一切与葬礼有关的东西,诸如出帘纸,写文书,买菜,搭棚,安灶,取水,放置桌椅板凳,招待宾客等。
跟《红楼梦》中一样,邵寨塬上的葬礼也有个“正日子”,就是奠礼。白天吃席,晚上所有亲朋好友前来观礼,孝子贤孙跪着谢礼,民间鼓乐队(邵寨人叫“吹鼓手”)奏乐,阴阳先生主持行礼过程,书写并宣读祭文。祭文一般是这个样子的——求之矣,告之曰: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农历),谨以香烛、冥洋、刚鬣、柔毛、清酌、庶馐,致祭于某(敬称)灵柩之前......
在这里,香烛,一看就明白;冥洋,就是冥币、纸钱;清酌,泛指酒类;庶馐,多种食品;刚鬣,猪;柔毛,就是羊了。
邵寨塬上有个习俗,假如死去的老人有女婿,不管几个,柔毛这一项支出必须由女婿来背负,也就是所谓“女婿献羊”。
奠礼之后的第二天,乃是下葬,也就是埋人。埋人那天早上,必吃羊肉,也就是羊肉泡馍。吃过羊肉,主人家要给人结账,收拾家伙,打扫卫生,送别亲友,答谢乡党。这场葬礼也就落下了帷幕,一个人的一生以这样的方式草草结尾,淡淡收场,不能不让人喟然长叹、唏嘘不已。
2015年春节刚过,正月十六那天,接到公司紧急命令,我与一位同事南下江苏昆山花桥。由于去上海的火车票、飞机票早已售罄,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多方打听到只有省际班车还在正常运行,于是立马搭乘出发。加上中途司机休息,车辆加油,整整27个小时的车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没齿难忘。
出发之前,同事与女朋友依依惜别,恋恋不舍,没有学古人“灞桥折柳”,但也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漫步于西安古城墙边上。
作为一名单身汪,无法体验法式浪漫,风花雪月,只好先填饱肚子,我信步走进一家饭馆,点了一碗羊肉泡馍。
西安的羊肉泡馍里馍是早已掰碎泡好的。馍是白吉饼,也就是邵寨人口中的干粮馍。但是掰得如此细碎、整齐,并不是邵寨人的做法,一看就是机器的功劳。碗口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但很深,老碗了。碗里面能看到必定有的羊肉片,或者是羊肉条,粉条、粉丝、木耳、葱花、香菜,有些地方还加白萝卜、青菜、黄花菜、鸡蛋等。
西安的羊肉泡馍与我们邵寨塬上所不同的还有配料,另外放置在几个小巧玲珑的碟子里,例如糖蒜、辣椒面、胡椒粉、白醋泡的卷心菜、萝卜条等。
在西安,羊肉泡馍可从来都不便宜,尤其是有名号的老招牌店面。一碗羊肉泡馍,花去我整整35个大洋,可真让人心疼呐,痛苦啊,小心肝儿一颤一颤的,受不了。
2019年秋,我考驾照期间住在雁塔区沙井村的民房里。有一次表弟叫我陪他到咸阳走一趟,原因是装修公司给他打来电话,要他过去看设计图纸和装修材料。表弟驾车,我坐副驾驶。
回来的时候表弟跟我说:“哥,我昨晚没睡好,困死了,刚才好几次我都是闭着眼睛开的。”我听了吓一大跳,额头冷汗涔涔,耳边冷风嗖嗖,连忙回说:“老表,这个冷笑话可不够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开玩笑啊,你老哥我可还没娶媳妇,也还没活够呢,你可得打起精神来,慢点不要紧,咱俩可别上明天的头条新闻了......”
在咸阳市连续看了好几家的装修设计图稿与样板房的建材、家具、风格展示,我俩早已饥肠辘辘,到了饭点,表弟请我吃了一碗羊肉泡馍。
咸阳距离西安实在太近,也就几十公里的路程,现在讲究“西咸一体化”,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于是乎,两地羊肉泡馍的做法和味道简直一模一样,价格也是“如影随形”,不分上下。
2003年夏天,我五年级暑假期间,一个晴天的早晨,我跟着父亲及邻居去隔壁上城村(现在早已与马家村合并)找一位名叫兴长的人说话。我那时候还小,父亲也才39岁,比我现在大不了几岁,正是炉火纯青的年纪。
一路步行,小孩子、少年人走路往往“跳蹿蹿”(《红楼梦》曹雪芹语),很是轻快,大人则很稳重,仿佛有说不完的事,嘴皮子就没停过。一路上我们从塬边看见了上成潭绿莹莹蓝汪汪的潭水,也见到了兴长,最后走到了巨家街道,吃了羊肉泡馍。
我们一行三人,两个大人,一个孩子,点了三碗羊肉泡馍。结账的时候父亲拿出了一张二十元钞票,邻居拿出了一张五十元钞票,老板很是纠结,为什么呢?
那时候一碗羊肉泡馍售价8元,三碗就是24元。估计是父亲没注意到价目表的缘故,20块钱明显不够。
朋友一起吃饭,争着抢着买单,有时候这种行为挺让店家为难的,不知道接谁的钱好。这次店家根本不用费时费力地去做选择,但脸上却表现出了十分为难的样子。其中的道理直到我成年之后很久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成年人都有面子,当然也有里子(这是底线),出来混,在社会上做事,讲究一个互相给面子,也就是《少帅》中张作霖大帅所谓的“江湖就是人情世故”,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老板当着别人面不好意思提醒父亲这二十元不够支付饭钱,当然也不会“自降身价”,做亏本的买卖,于是只好颇为踌躇,犹豫不决,表现出不知道如何选择的样子。这其实也就是在给父亲“面子”了,算是在照顾父亲的面子。问题是这件事情总要解决,解决方式就是得有一个人不再坚持,自动妥协,也等于欠了另一个人一份人情。邻居拿钱的手碰了碰父亲的手,示意这次饭钱由自己付,然后老板拿走了那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估计当看到找回零钱的时候父亲才会明白,明白小店老板的善意举动,以及背后的良苦用心。
那是我迄今为止吃的最为香甜最有规矩最让人明白事理的一碗羊肉泡馍。
对了,邵寨羊肉泡馍和隔壁镇子巨家羊肉泡馍如此好吃,可能是这两个地方的羊肉泡馍都属清汤羊肉的缘故吧,干粮馍是自己来处理的,有一种参与感,掰不掰,掰多大完全由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