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几株历经漫冬寒霜,于瘠薄的原野上蒙绿而出的苦艾植物,来清香我们的生活。品一种柔弱而坚强的精神,来慰藉我们平淡以至于慵懒的人生。
我决计,以这种植物的名义,来相约春天。而春天总是姗姗来迟。
每年,北方,直至五月末,积雪才算衰老,天空才算光艳,风儿才算柔婉。此际,几乎所有的生灵都按捺不住了。燕子屁股里面的蛋蛋就要掉出来了,迫不及待的在衔泥做巢,以生儿育女。小草在经冬枯黄的原野里挣扎而出,把绿色的心情一泻千里。而最骚动的自然是孩子,厚重的棉袄棉裤甩在了屋子的角落,憋了一冬的嗓门开始豁亮,曾经被冬天冻的红肿的小手更是痒痒难耐。
这不正是已经遥远了的乡村么?阳光把我吵醒,我从梦里醒来的时候,确定我的确就在乡村。炊烟把我迷睡,我从现实睡去的时候,确定这不是我曾经的乡村。好在,那种蕴含柔弱而坚强的精神,苦艾而清香的植物还在。几天前,路过乡里,我从乡里屠户家,用三块钱买来一把已经钝角的尖刀。这天,我拎着这把钝角尖刀,直奔村外。
三月三,苣荬菜钻天。这是老话儿。其实,这老话儿不是很准确。在寒冷的北方,甭说比蒲公英还晚的苣荬菜,就是第一个示春的蒲公英,也绝不是三月三就能出的,无论是阳历还是阴历。记忆中,如果没有雨水,蒲公英真正能挖下来,蘸酱吃,应该是阳历五月末六月初。雨水好的春天,也得五月中旬左右吧?
小的时候,春天到来,我不喜欢和那些淘气的男孩子去玩扇諞叽,打瓦或者摔跤,我倒愿意和女孩子一起去草甸子上挖蒲公英。去挖蒲公英的女孩子们穿着土布花衣,提着小篮子,在旷远的草甸子飘飞着,与其说象蝴蝶,不如说象彩云。寻找蒲公英是需要相当耐心的。蒲公英刚从草丛中钻出的时候,三、五片鹅黄、浅绿或者淡紫色的小叶子,欲展还休,甚是娇小,令人怜爱。由于幼小的蒲公英隐藏在上年的枯草之中,我们只好弯着腰,在草丛中寻寻觅觅。累了就要蹲下去,一步一挪。一但发现蒲公英,心里立即充满惊喜。也许是因为上一年蒲公英的种子没有乘着秋天的小绒伞全部飘散开去,也有老人说这种植物是串根的,总之,找到一株蒲公英就意味着周围会有大大小小的好多,你就会蹲在那儿,磨来磨去的挖个不停。
春天,在当时的乡下真的就是苦春头儿。不少人家吃的蔬菜只是生芽子的土豆和腌大半年了的有些倒胃口了的酸菜。人口多的人家,就连土豆、酸菜也都吃光,只好抱空饭碗。能吃上小米饭,佐以蒲公英蘸酱,那种滋味至今怎么也无法再吃出。
淡淡苦味的蒲公英蘸上大豆做成的浓烈咸香的大酱,扒上一口柔透透的小米饭,只有吃过的人,才能体味那种醇厚和清香。
春天,寒热交替,人们容易上火,蒲公英最败火了。
《本草新编》:“蒲公英,至贱而有大功,借世人不知用之。蒲公英虽非各经之药,而各经之火,见蒲公英而尽伏,即谓蒲公英能消各经之火,亦无不可也。”
而且,当时的乡下春天,见不到绿色蔬菜,只有蒲公英给营养不全的人们带去了鲜嫩的维生素。
那时,生长蒲公英的草甸子,就已经不多了。一方面,人口在增长,生产队就得不断的开垦草地;另一方面,我们屯子周围上好的草场,被附近军马场征用,作为了牧场,从此,草原就不再属于我的童年。
而今,我又藏到村子。时下,这个村子更是不见真正的草原,所剩无几的荒甸子,稀疏、斑驳、残破。
好在,穿越几十多年的岁月时光,蒲公英仍然顽强的存在着、生长着、蓬勃着。
蒲公英看上去是一种柔弱的植物,植株很小,长的最大的还没有孩子的巴掌大。而且,颈很嫩,掐一下,就会冒浆;叶很脆,扯一下,就会扯破;根儿很弱,挖不好,就会挖散。但,蒲公英很韧忍、坚强,能够穿月漫长的寒冬,穿过坚硬的土地,在干旱的环境下,适时破土而出。
其实,蒲公英和蒲公英也有区别的。我采过的蒲公英有两种,一种细叶,浅跟儿,暗绿,生长在比较瘠薄、干旱的土壤里,而且,隐藏在荒草中。但这种蒲公英好吃,苦中带有丝丝的甜味儿。还有一种,阔叶,深根儿,浅绿,生长在比较肥沃、湿润的土壤里,周边很少荒草。但这种蒲公英比细叶的,没有那种滋味足。
由此看以看出,这和古人所云:“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有异曲同工之妙。良好条件所生长的蒲公英,肯定是少了内涵和积淀,而历经苦寒和瘠薄的蒲公英,则孕积了较为丰富的底蕴和坚实的素质。
当我把辛勤采来的蒲公英洗净,佐餐时,邻人很是惊诧,在他们看来,都什么年月了,咋还吃这等苦菜?
不管别人是否理解,蒲公英却早已渗入我的骨髓。几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苦艾而清香的她;而她也始终以柔弱而坚强的精神在一直陪伴着我。
早年,在城里,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去寻找蒲公英。每逢春季,一旦在菜市场遇到,甭管咋贵,二三十元一斤,我都会毫不吝啬的掏钱去买。
有一年,我们几个同学聚会,我的一个当时很是风光的同学,或许是山珍海味吃腻了,忽然提议去野外挖蒲公英,午餐时吃!
与这位发迹的同学相比,当时,我还属贫困人口,但我还是举双手赞同一起起挖蒲公英来佐餐!
我知道,蒲公英是不降尊纡贵的。她对所有青睐她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无论是对于达官显贵的吊胃口,还是对于贫贱地位如我这般人的刻骨情怀。
我们驱车去所在的小城的不远处水库的上游,一个涓涓溪水汇聚成流的地方,试图享受一下久违的乡村风情。
那个地方,溪流两岸高坡断壁,虽不算山谷,但,有古朴野性张扬险峻之美。最令我们惊喜的是,溪流附近竟然有一片芳草地。趁我们几个男士钓鱼之际,两位女同学便去草地挖野菜。
等野炊的时候,我们不但吃到自己亲手钓来的鲜鱼,果真还吃上了女同学挖来的蒲公英。
最令我惊奇的是,两位女同学还采来了山韭菜、小根蒜等。我们那个发迹的平素沉湎于逢迎与酒肉之间,而且捞到不少真金白银,便总是牛逼哄哄的同学而那一日,沉醉于大自然,竟然变得低调、平和、怡然而陶醉。从他身上,我感受到了大自然、蒲公英的返璞归真之神奇疗效。
与水库上游的芳草地相比,我眼下所居的村子,没有山韭菜和小根儿蒜,但有一些另外的野菜。
比如,苣荬菜还在。如今乡下的苣荬菜,大多是长在种满庄稼的耕地里。由于,种满庄稼的耕地里蓄有化肥,除草剂,断不敢随便的采苣荬菜来吃的。
不过,乡下还是有很多没有污染过的野菜。
那一天,穿过一片田园旁的树林,在树林间的芳草地上,我豁然发现了柳蒿芽!
彼时,柳蒿芽已经不是很嫩绿了,但,我还是稀罕巴嚓的采了不少柳蒿芽的小尖尖儿,回来用水焯过,炖一些平平常常的土豆条,直吃得汗摸流水。
不仅柳蒿芽!
还有马蹄菜!
原本我并不知道,这种植物会有这般过于文化的名字——马齿苋。小的时候,这种植物我们叫它马蹄菜。其实,她和马蹄一点关系都没有,既长的不像马蹄,也并非马蹄踩过才会生长。
小时候我们并不吃马蹄菜的。只是在房前屋后,园田周边总是会看到她的身影。
马蹄菜是会开花的。母亲每年都会用破旧的洋漆盆子,培满土,然后,把马蹄菜移栽到盆子里,再然后,在临近秋季的时候,看她们静静的开花。
马齿苋是晒不死的植物。任凭毒辣辣的太阳当头,它看似打蔫,但一旦有了水,它就会重新精神抖擞。马齿苋的花儿虽然不大,有如黄色的小星星,温暖而灿烂,如母亲的笑容
马蹄菜与马蹄无关,车前草则恰恰与车有关。
车前草,小时候乡下人叫它车轱辘菜的。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植物。在乡下,越是车轮碾过的地方,它越是生长的旺盛。
不过,在我们的居所,尽管没有车轮碾过,就在屋后,车轱辘菜公然茂盛的生长着。
采几株车轱辘菜,焯过后,并不可蘸酱吃,理应于锅里撒少许油,将车轱辘菜放进去,浇上些许水,再用一勺白面,滴水成面疙瘩,然后,搅合下去,这便是极好极好的美食了。
不仅车前草,不仅蒲公英,不仅柳蒿芽,不仅马齿苋、不仅车前草......
屯子里的婶子大娘,看我稀罕这些野菜,不知什么时候,她们相约,一两天的光景,竟然采回大筐大筐的野菜。
而且,她们细致的把那些野菜清洗干净,然后,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晒干,然后,送给了我。
我遽然觉得,我完全融入这个厚道、温暖、纯粹的小村了。
我想,我肯定会死去,就像别人不去想,也会死去一样。
不过,和别人死去或许不同,我没打算花重金购买一处风水的墓地,我只愿自己化作一抔泥土,深埋在乡村的土地里。
无论是哪里的乡村,我想,埋葬我的土地上,肯定会长出许许多多的蒲公英、柳蒿芽、马齿苋、车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