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巷尾的“铁疙瘩”
凌晨四点半,南城旧巷的排水沟泛着馊水味,李树根踩着黏腻的石板路,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铁锈划破的结痂。他的“废品站”是巷尾一间三面漏风的棚屋,门口堆着半人高的废铁,最底下压着他从工地捡回来的旧安全帽,帽檐裂了道缝,像张咧着嘴哭的脸。
“树根,这堆‘铁疙瘩’还能卖钱不?”隔壁包子铺的张婶掀开蒸笼,白雾裹着肉香飘过来,递给他两个热包子。李树根接过来,烫得直甩手,嘴里含糊应着:“能,除锈剂泡两天,焊补一下,当废钢卖也能换俩馒头。”
他蹲在棚屋前,用砂纸打磨一块扭曲的钢筋。砂纸磨秃了边,手心磨出的水泡破了,渗出血珠混着铁锈,在钢筋上晕开褐色的印子。三年前,他从老家农村来城里打工,跟着包工头盖楼,架手架塌了,包工头卷款跑路,他断了两根肋骨,躺了半个月工地简易房,醒来时只剩一床破被子和这棚屋——还是老乡可怜他,腾出来的杂物间。
中午,收废品的老周蹬着三轮车过来,看到李树根手里的活,撇撇嘴:“树根,别瞎折腾了,这堆废铁我给你算三十块,拉走得了,省得占地方。”李树根抬头,阳光穿过棚屋的破洞,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指着钢筋上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周哥,你看这纹路,是特种钢,当年盖写字楼用的,抗腐蚀,比普通废钢值钱。”
老周凑过去瞅了瞅,嗤笑一声:“得了吧,再特种也是废铁,你还能把它变成金条?”说完蹬着车走了,车斗里的塑料瓶哗啦啦响,像在嘲笑他的异想天开。
李树根没吭声,继续打磨。他记得盖楼时,工程师说过这种特种钢每吨比普通钢贵三百块,只是回收时没人愿意费力气分拣。他从床底下翻出攒了两个月的零钱,总共八十七块,去五金店买了瓶除锈剂和一副新手套。那天晚上,棚屋里的灯泡亮到后半夜,他把分拣好的特种钢堆在墙角,像码放一堆沉默的希望。
二、焊枪下的光
半个月后,李树根攒了半吨特种钢,联系了郊区的钢材回收站。老板称重时,眯着眼打量他:“小伙子,你这钢分拣得够干净,以前干过这行?”李树根搓着手,有点局促:“在工地干过,懂点钢材的门道。”老板点点头,给了他比市场价高二十块的收购价,临走时递给他一张名片:“以后有货还找我,要是能收到工业废料,价格更高。”
拿着赚来的第一笔钱——一千二百块,李树根去包子铺买了十个肉包,蹲在巷口,看着来往的人,第一次觉得城里的风没那么冷。他开始每天骑着捡来的二手自行车,绕着工业区转,专找工厂门口的废料堆。有些工厂嫌废料占地方,愿意免费让他拉走,前提是他得自己清理。
有次,他在一家机械厂后门,看到堆着一堆废弃的轴承。轴承上全是油污,工人说:“这玩意儿没人要,扔了可惜,你要就拉走,不过得把油污清干净,别弄脏门口。”那天,李树根从中午忙到天黑,用洗衣粉和钢丝球,把二十多个轴承一个个擦干净。双手被油污泡得发白,指甲缝里的黑渍怎么也洗不掉,可当他发现其中三个轴承只是滚珠磨损,换个零件还能用时,心里像揣了个暖炉。
他花五十块从五金店买了二手焊枪和零件,在棚屋里琢磨着修轴承。第一次焊补时,火星溅到手上,烫出个水泡,他咬着牙没吭声。反复试了十几次,终于把一个轴承修好,转起来顺滑无声。他把修好的轴承卖给一家小修理厂,赚了两百块。那夜,他抱着焊枪,在棚屋的破窗前坐了很久,看着远处写字楼的灯光,觉得那些光离自己好像没那么远。
渐渐的,李树根有了名气。工业区的小厂都知道,巷尾有个叫李树根的年轻人,不仅收废料,还能修旧零件。有人开始找他定制简单的五金配件,他白天跑工厂收废料,晚上在棚屋画图、焊补,累了就趴在桌上睡,梦里全是焊枪喷出的火花。
张婶看着他日渐消瘦,经常给他留热包子:“树根,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李树根总是笑着应:“婶,没事,年轻力壮的,多干点才有奔头。”他把赚来的钱大部分存起来,只留一点生活费,棚屋里的工具越来越多,从二手焊枪换成了新的,还添了台旧机床,那是他从倒闭的小作坊里淘来的,花了他三个月的积蓄。
三、裂缝里的花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天。李树根刚从郊区拉完废料,骑着自行车往回赶,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货车撞了。自行车被撞变形,他的腿骨折了,躺在医院里,看着天花板,心里一片冰凉。医药费要一万多,他手里的钱刚够付押金,棚屋里的货还没来得及处理,眼看就要断了生计。
躺在病床上的第三天,机械厂的王厂长来看他。王厂长是少数愿意把正经活交给李树根的人,之前让他做过一批零件,质量比大厂的还好。“树根,别担心,医药费我先给你垫着。”王厂长递给他一个信封,“还有,我们厂最近要做一批非标零件,图纸给你,你要是能做,这笔活够你养伤的。”
李树根捏着信封,手都在抖。他知道,自己腿断了,没法动手干活,可这是难得的机会。他想起之前在工业区认识的几个老乡,都是在工厂干过技术活的,因为工厂倒闭才失业。他让老乡帮忙,把棚屋改成临时作坊,自己躺在病床上,对着图纸,用电话指挥他们干活。
零件做出来的那天,李树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送货。王厂长拿着零件,用卡尺量了又量,点点头:“树根,你这活做得比图纸还精准,以后我们厂的非标件,就交给你了。”那一刻,李树根站在机械厂的车间里,看着机器运转的轰鸣声,突然觉得,之前所有的苦,都像被焊枪的火花融化了。
有了稳定的订单,李树根租下了工业区的一间废弃厂房,注册了“树根五金加工厂”。刚开始,厂里只有五个工人,全是他认识的老乡。他既当老板,又当技术员,每天第一个到厂,最后一个走,车间里的每一台机器,他都亲自调试,每一批零件,他都亲自检查。
可麻烦很快找上门。附近一家老牌五金厂,看着李树根的生意越来越好,开始搞低价竞争。有次,李树根给一家客户做的零件,被对方以“质量不达标”为由退回,他拆开零件检查,发现是对方故意挑刺——零件的误差在标准范围内,可对方硬说不合格。他去客户公司理论,却被拦在门口,门卫说:“我们老板说了,以后只跟大厂合作,你们这种小作坊,靠不住。”
那天,李树根在客户公司门口站了一下午,雨下得很大,把他浇透了。他回到厂里,看着工人期待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晚上,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翻着账本,发现如果再丢几个订单,厂里就要发不出工资了。他想起刚来时的棚屋,想起手里的焊枪,突然觉得,不能就这么认输。
第二天,李树根带着自己做的零件,跑遍了市区的大小工厂,一家家推销。有个老板看着他手里的零件,说:“你的零件质量是不错,但价格比大厂高,我为什么要选你?”李树根说:“老板,我给您承诺,只要是我做的零件,出了问题,我二十四小时内上门解决,而且终身保修。”
也许是他的诚恳打动了对方,老板同意先订一批货试试。那批货交付后,客户反馈极好,说比大厂的零件还耐用。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客户被他的诚意和质量打动,订单又多了起来。那个搞低价竞争的老牌厂,因为偷工减料,被客户投诉,最后倒闭了。李树根站在对方厂门口,没有幸灾乐祸,只是觉得,踏实做事,总不会错。
四、从“树根”到“大树”
五年后,“树根五金”已经从一个小作坊,变成了南城有名的五金制造企业,厂区扩大了十倍,工人超过两百人。李树根也从那个蹲在巷尾打磨废铁的年轻人,变成了西装革履的企业家,可他还是习惯每天去车间转一圈,看到地上有废料,会弯腰捡起来,像当年在棚屋里一样。
有次,市里举办企业家峰会,李树根作为草根创业代表发言。台下坐着的都是西装革履的老板,有人问他:“李总,您从收废品做到亿万身家,靠的是什么?”李树根看着台下,想起巷尾的棚屋,想起手上的伤疤,轻声说:“靠的是不把自己当‘废品’。我刚开始收废料时,觉得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就像当时的自己,看着没用,可只要肯花心思打磨、修补,总能找到它的价值。”
他没有忘记来时的路。每年,他都会回一趟老家,给村里修公路、建学校。在南城,他成立了“草根创业基金”,帮助那些和他当年一样,从农村来城里打拼的年轻人。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当年我最难的时候,张婶给我的两个肉包,王厂长垫的医药费,都是照亮我的光。现在我有能力了,也想做别人的光。”
这天,李树根回到当年的旧巷。巷尾的棚屋早就拆了,改成了小花园,张婶的包子铺还在,只是换了新招牌。他走进包子铺,张婶抬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树根?你怎么回来了!还是老样子,要十个肉包?”李树根点点头,接过热包子,蹲在当年的巷口,看着来往的人,像很久以前那样。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停在他身边,问:“大叔,请问‘树根五金’怎么走?我是来应聘的,听说你们老板也是从农村来的,特别实在。”李树根站起来,指了指远处的工业区,笑着说:“往前走,看到最高的那栋厂房就是。好好干,只要肯拼,这里会有你的位置。”
年轻人道谢后,骑着车往前冲,车后座的工具包叮当作响,像极了当年李树根骑着二手自行车,穿梭在工业区的样子。李树根看着他的背影,咬了一口热包子,肉香混着烟火气,还是当年的味道。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厂房,阳光洒在“树根五金”的招牌上,亮得晃眼。
从锈迹斑斑的“铁疙瘩”,到枝繁叶茂的“大树”,李树根知道,自己走过的路,满是泥泞和荆棘,可那些藏在裂缝里的温暖——张婶的包子、王厂长的信任、老乡的帮忙,还有自己没放弃的初心,就像焊枪下的火花,一点点照亮了他的路。而现在,他要做的,是让这束光,照亮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