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  上）

【一二七】率性之谓道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

子莘请问。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译文］

马子莘问：“按着以前朱熹的说法，‘修道之教’，是圣人按照我们人性中固有的道作出评价和规定，以此让天下人效仿，就像礼、乐、刑、政等。这样认识对吗？”

先生说：“道就是性，就是天命。原本就是完全一体，不能够有所增减，也无须修饰的。何需圣人来评价而节制？只有那些不完备的事物才需要评价和规定。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则，固然也可以叫作教，但并非子思所说的本意、按照朱熹先生的说法，那些通过教化能够领悟圣道的人，为何另外说出一段‘戒慎恐惧’的功夫来．而舍弃了圣人的礼、乐，刑.、政等教化？难道只是把圣人的教化当作一种摆设了吗？”

子莘继续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子思所说的性、道、教都是从本源上说的。天命在人，那么命即为性，率性而行，那么性即为道，修道而学，那么道即为教。率性是‘诚者’之事，也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性’；修道是‘诚之者’之事，也就是《中庸》中所说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率性而行，就是修养圣道。圣人以下的普通人不能率性，对于圣道难免有过分或不及的地方，故此需要修道。修道使贤明的人不至过分，才智愚钝的人不至不及，而会遵循圣道，这里圣道便有教化。这个‘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中的‘教’字意思相同。‘修道’两个字也与‘修道以仁’中的‘修道’相同。人能修道，而后能不违背圣道，恢复其天性的本体，那么也就是圣人的‘率性之道’了。《中庸》后面所说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功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即如《易经》中所说的‘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就是尽性而至命。”

释疑：

子思讲的是道的本原，讲本然之道，本然之教，讲人如何主动的修道，圣人率性就是行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要用慎独的功夫来修道。修道不过是让人恢复其天性光明之本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

传习录逐条精讲摘要：

戒慎恐惧的功夫是修心的，从性的角度来达到和完成教。“修道之谓教”的教，是中国文化区别于西方文化的一个独有的特征。

从修道之学的角度来看，道本身就是教，道是教的内容。率性是诚者事，率性之谓道，你遵循着上天赋予你的本性，这样才是道。你通过教育达到诚，那就是教。由于你真诚到达明，这就是性。修道是诚之者事，修道是使之诚，让人达到自诚，这就叫“自明诚，谓之教”，通过明明德有了觉醒、觉悟，这叫教。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修道用人来修，修道以人，不是修道以科学，这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区别，中国的是向心里看，西方的是向心外看。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一个整体，关键在“修身以道”。

批注：

①马子萃。参看第四十条，注二。

②修道之教。《中庸》第一章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喜怒哀乐之末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③节吾性。朱子《中庸章句》注云：“修，品节之（为之等次，为之限制）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

④子思。参看第四十二条，注一。孔伋，字子思，孔子的嫡孙、孔子之子孔鲤的儿子。大约生于周敬王三十七年（公元前483年），卒于周威烈王二十四年（公元前402年），享年82岁。

⑤【自诚明，谓之性】，出自《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⑥明诚。《中庸》第二十一章。

⑦无非教也。《礼记·孔子闲居篇》第五节云：“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雨霜露，无非教也。”

⑧修道以仁。语见《中庸》第二十章。出自《中庸》：“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⑨至于命句。《易经·说卦传》第一章语。出自《易经·说卦传》：“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⑩参见《修道说》：“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为诚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须臾离也。而过焉、不及焉，离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无间，诚之也。天然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道修而性复矣。致中和，则大本立而达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诚尽性，其孰能与于此哉，是修道之极功也。”(《全书》卷七）

又参见《答季德明》：“率性而行，则性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谓之教。谓修道之为教可也，谓修道之为学亦可也。自其道之示人无隐者而言，则道谓之教。自其功夫之修习无违者而言，则道谓之学。教也，学也，皆道也，非人之所能为也。”（《全书》卷六）

净心斋笔录

2023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