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妈今天下葬了。

静音看着妈妈微信发来的现场视频，点开她发来的十几条长长的语音说这两天发生的事，“老院子常年没人住，草长哈多高，村里帮忙的（人）把院里的石榴树砍了，草拔了，在院子里搭棚子过事……”

我默默听完没说什么，打字告诉妈妈到家了早早休息就结束了对话。再看向电脑时早已泪流满面……

小时候很喜欢去大妈家玩，从外婆家拐进狭长的小巷子，走过墙头种满一排排仙人掌的院墙，就来到了大妈家的门口。

记忆中的门是一个带有门槛的双开小木门，前院一条小路通往房间，小路两侧是大妈种植的花草，种的什么花早已忘记，因为更惦记房间前搭的葡萄架上是否有已经熟了的葡萄。

掀开门帘，大妈就高兴地唤我，“珍珍来了呀，大妈妈都想你了”，边说边从桌上或玻璃壁橱后面拿一些糖果花生什么的给我。

我家离外婆和大妈妈家远，所以很多时候我去了总是会小住几天。在房子里间的炕上，我和大妈妈对脚头睡。她一直睡眠不好，估计是怕我说梦话或翻身的细碎声吵醒她。记得有次去我家住，她睡前坚持要把房间墙上挂着的一个钟表放到外面，说滴滴答答指针走的声音会吵到她，而我从来都没听到过。

冬天，我们脚放在半铺的被窝里，坐在热炕上会说很多话。她会记得我很多堂哥堂姐的名字，还记得我好多朋友的名字。想到妈妈有次帮我找东西说，一天天忙的，哪还记得放到哪了。我就觉得大妈妈可以记住这么多东西，肯定不忙。

读幼儿园大班时，她会把我折的纸飞机、纸船等等都摆放在房间的缝纫机和放电视的高低柜上，给她的朋友说我折的很漂亮，跟买的一样。

等我读了小学和初中后，基本就暑假去住几天。从楼上欣哥的房间找本书，搬个小板凳坐在葡萄藤下面看书。大妈妈会递给我一个小盆和剪刀，让我剪熟了的葡萄吃。某日，另一头的架子上几大串葡萄终于红了，我大喜，找来剪刀咔嚓咔嚓就剪了两串。大妈妈从窗户上看到后赶紧出来说，那几串大的给你哥留着，你从这边架子找找。从此之后，我就惦记上了那几串葡萄，想着那个在外面读书的哥哥如果回来了，我去帮忙剪下来，或许可以分我一些。

葡萄架外的石榴树暑假一直挂着很多颗小石榴，但我每次问可以吃了吗？大妈妈总是说没熟。我心想，难道又是给哥哥留的？偷偷摘了一颗红红的咬开，涩得我赶紧扔到了墙外。这两天石榴树砍了，看来我永远也吃不上了。

大妈妈家前院和后院种了好几棵枣树。我趴在前院的楼梯上，就可以够着几个。个头不小，但不怎么甜。大妈妈给我讲这是mu枣，肉多不甜，还有什么枣什么枣，我说我们家那边的沟里有酸枣，酸酸甜甜可好吃了，你们村口的坡上为啥没有？大妈妈说，我们把沃叫灵枣，你想吃枣了去后院找红点的枣，轻轻用竹竿打下来。

一次，大伯弄了好多枣子，准备蒸熟了剥皮弄枣么糊。我帮忙洗的时候就挑满身通红的枣塞到了嘴里，慢动作嚼着生怕被发现。蒸好后，大妈让我端着去和大伯在过道剥枣皮，我一眼看到一个红枣，两指嗖的一夹，三下五除二去皮后塞到了嘴里。大伯拿来空碗对我说，把剥好的枣肉放到这碗里。我答应着看向大伯，似乎他没发现我吃枣了。再一想，是不是他以为我不知道要放哪所以提醒我一下，其实我早放到嘴里了，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想笑。

吃枣么糊时，大妈妈说这次枣弄的少了，如果枣肉多的话饭又甜又香。我一想，该不会是因为我时不时往我嘴里塞了好多枣，导致枣不够了。我赶紧端起碗挡住脸，一边呼啦呼啦地喝饭，一边说很好吃呀，我都没吃过。

从初中起，我就喜欢随身带个表，从卡在皮带上的方块电子表到电子手表，大妈妈看到我的手表说，“呀，你这个表不便宜，我怕得10块钱？”我噗嗤笑了，“大妈妈你的钱大的很。”“那得多少？”“比你说的多一点，30多”，我故意说少了，没必要让她心疼钱，“那差不多”，她满意地笑了。

读大学后，我和她分享大西安的东西不一定比咱这边贵，会买的话能用很便宜的钱淘到好货呢。她看着我的黑白水墨画纱巾说，“你这个纱巾挺好看的，很素气。”“那送给你，我有好多呢”“我也有好多呢，你欣哥从苏州给我买了好多丝巾，那边产蚕丝呢…你哥不会挑，颜色都有点老气…”最后，她用真丝巾换了我淘来的纱巾。我心想等我去西安了再买一条，但后来再也没找到那种样式的了。

后来，妈妈帮我带孩子，从苏州回老家时她说去买点东西给大妈妈和二姨妈，我一下想到了丝巾。我妈说那买个真丝的吧，我回，“大妈妈不用，她有好多呢”，最后，我给她选了一个淡黄色的大纱巾，用我妈的话说，“这冬天围着也不冷”。

我住校读书时，大妈妈和我分享她当年住校读书时一天可以吃上一个白馍，但那时候人们生活条件不好，大部分人都吃的黑馍，她就把白馍省下来带回家给父母和妹妹们吃。她提到一次外公去学校看她，拿馍时问了一句“这次咋这点馍”，她怕别人知道她偷偷藏馍的事，就赶紧示意别说。后来，听说外公会错了意以为她嫌他去学校。说这话的时候，外公早已去世多年，估计这是她心里的遗憾吧。现在，大妈妈去了那里，见到外公后应该会解释清楚，了却这个遗憾了吧。

受外婆影响，我妈和大妈妈都无比崇拜毛主席，大妈妈常说，“珍珍你好好读书，等你明上了大学后，带我和你妈去韶山看看毛主席的故乡”。我连应声，“好！等我赚钱了和我欣哥一起带你俩去看看”。我工作后去邀请大妈妈去韶山，她说，“呀呀，还出省里，大妈妈现在的身体都不敢走那么远的路。”我说，那就不去韶山，咱去延安么，革命圣地，毛主席也在那里呆过。“一坐车就晕的不行，哪都去不了了。”

后来我在苏州定居，她问我干啥工作，累不累，和大伯一起嘱咐我钱挣不完，要注意自己身体。后来有了孩子，他们说，教育孩子不要有压力，差不多读个大学就行了。我想也许正是他们这种民主式的教育，才会支持哥复读后继续读书，才会不管面对啥挑战啥困境，精神都很放松不焦虑。

近几年，大妈妈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冬天去澡堂洗个澡就感冒好些天，连续三年没出房子没下床。后来舌根有炎症，由于没法坐车，很难去省城大医院诊治，我帮欣哥联系县城医院的朋友帮忙对接大夫。去年去看她时，大妈妈坐在床上和我的孩子说话，婆孙俩坐在一起拍了照片。看完照片后，大妈妈说这个么照好，“那就再照么”，咔嚓咔嚓又拍了好多，我觉得都差不多，她很认真地选了几张说这个拍得好。

上个月去看她时，整个人在医院躺着，左腿做支架吊在半空，鼻子上插着设备。她看到我们很高兴，还埋汰我妈咋不早早去看她。欣哥从南京回来陪护了半个月，提到大妈妈时，他一边嘴上说“没事，积极配合治疗就行”，一边忍不住抹眼泪，说吃啥吐啥，一直不进食。我安慰说，别想太多，多陪陪大妈妈，我看她头脑还比较清晰。

之后，一直关注着大妈妈的情况：能吃点东西了；可以出院了；家里买了专业的医用康复床……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前两天收到哥凌晨三点发来的消息：大妈妈走了。

啊？！怎么就走了呢？！

我还没在病床前好好陪护几天

我还没去韶山和延安拍照给她

我还没给她介绍外面世界的精彩

她还不知道我现在朋友和同事的名字

枣子还没红

石榴还没熟呢

……

但，来不及了。

临走那天，大妈妈嘱咐我，“你以后多照顾哈你欣哥，你哥一天苦很”。

为保证学生月底顺利入学，学校不允许员工离苏。我也只能问问我妈情况，遥悼我亲爱的大妈妈！

——2022年8月20日晚，记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