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读到曹七巧撩拨小叔姜季泽，又读到大奶奶与其另一番舌战奚落还没达到高峰，曹七巧便灰溜溜离场，这当然不是她败下阵，而是因为丫头上报其哥嫂到访了。今天的精读就从这里开始。
曹七巧离场后，张爱玲写了一段大奶奶和丫头的对话，特意提及“带了四只提篮盒”，说里边装得满满全是吃食，大奶奶这边正夸人家有心，丫头那边就补上一句“来的时候满满，回的时候也是满满的”，尤其是这句“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从值钱的到不怎么值钱的都拿，坐实了穷亲戚上门讨饭的嫌疑样貌了。
说到这儿，就想起亲家串门的场景了。当代的自不必说，想来虽然张爱玲笔下的这段故事的背景已是半封建半殖民时期，但大门大户必须必要的礼节肯定是不能少，往小了说，处理不好可能会有内部矛盾，往大了说，让外人笑话。但是！要说但是了，姜家老太太听到动静，三少爷仔细看完说是“曹家舅爷”后，老太太就再没接话了。这个场景十分精准地再次击中了曹七巧被姜家不待见的现状。
那么，还是继续说这个细节。曹七巧自然不可能知道楼上老太太和三少爷的对话，她是怎么掌握自己又被嫌弃这个消息的呢？——是丫头说的。这个细节也很耐人寻味，——一个丫头怎会不知自己这样说话会招来主子们的冲突呢？她当然知道！这样传话无非是想看曹七巧的笑话而已，更准确地说，其实自己也是笑话曹七巧的人而已。
曹七巧当然气，于是，张爱玲这样写：
七巧听了，心头火起，跺了跺脚，喃喃呐呐骂道：“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的灵前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
曹七巧回到自己屋里，只见摆放一地的箱笼，自然也看到了嫂子正在检查盒里的吃食有没有泼洒出来。什么话都没有，曹七巧便落泪了。
在此之前，我领教了曹七巧的牙尖嘴利不甘示弱，她对姜公馆里的所有人有着天然的敌意，或是说随时做好保护自己的准备。然而，面对这对把自己“卖”了的亲人，她还是亲眷气大过恨意的，这一刻也是她回归真我的体现，全然释放和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所以，我宁可相信她的眼泪是真的。曹七巧嫁进姜家多年，哥嫂自然不是第一次来，但她还是像第一次见对方似的，——埋怨、纠结，叨咕她的各种不容易。这是做什么？哎，不过是她只能向自己唯一能说实话的亲人求个安慰罢了。真是可怜人呐。
但，假如你以为这场戏是关于温暖亲情的话就大错特错了。似乎只是一瞬间，曹七巧便在哥哥曹大年的大实话里再次回归到崩溃状态，兄妹两人的对话不做任何遮掩，赤裸裸谈及怎么从姜家捞好处，怎么能多分点钱这样的话题。这时候，嫂嫂的角色就很重要了。比如兄妹俩人因为分钱这个话题不睦时，嫂嫂立刻前来安抚曹七巧，深切表达自己作为家人对她的关心，尤其提到了这句“姑娘近来还抽烟不抽，倒是鸦片烟，平肝导气，比什么药都强。姑娘自己千万保重，我们又不在跟前，谁是个知疼着热的人？”这体己话儿一出，曹七巧便二话不说，又将金银细软稀罕玩意什么的送了一大堆，然而，两人刚离开姜公馆，她的话就变了：
“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瞧瞧，其实曹七巧并没有任何人是真关心和爱护的。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后半句其实也很重要，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这话不假。
曹七巧的心也曾是鲜活乱跳的，她是能够感受到生命力的，这也在全文鲜有的，她对自己出嫁前的场景回忆里：
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有时她也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
这短短二百来字，把曹七巧的前半生和后半生紧密连接在一起，尤其是从“生”到“死”这个寓意很厉害，虽然讲的是七巧丈夫的肉体，其实是指她慢慢死去的灵魂。
再看这段更厉害，轻轻松松的场景转换——十年过去了，一切物是人非。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由此，曹七巧的人生进入另一个阶段，一个她期盼已久的、所谓挣脱了黄金枷锁的、前脚死了丈夫，后脚死了婆婆的、分家的阶段。
然而，这会如她所愿般顺遂发展吗？下次再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