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把亲弟弟当成了外人,把村里的外人当成了亲人。送东西、请客吃饭,好得像一家人。
他这个弟弟家徒四壁,只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然后,房子就成了他们故事的主旋律。
据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他们还因为我家后来住的房子上了一次乡镇法庭,闹得沸沸扬扬。我妈说是老天保佑,不然,我们连个家也没有。
大伯退休以后,想起了爷爷奶奶留下的老宅子,把我爸、小叔叫到一起,商量着把老宅子分了。大伯家两儿一女,小叔家从小婶娘家姐姐和哥哥家过继过来一儿一女。大伯和小叔坚持按照我们这一辈的男孩子来分。分明就是冲着我们家没有男孩儿来的。
爷爷奶奶的老宅子,后面的一间大窑是一直有的,最前面的三间砖房是我爸一砖一瓦盖起来的。他们对他的女儿们的无视,对他的轻视,伤了他的心。我爸表态,我们兄弟三个还在,爹娘的家业应该我们兄弟三个分。没有谈拢,不欢而散。
那天下午,我爸从小背着长大的亲侄儿跑到我家,拿了我家菜板上的菜刀,站在我爸床前叫嚣:“你要不怕死,你就起来!”我爸当然是怕死的,谁不惜命。
后来,大伯走了,小叔也走了,农村改造要拆老宅子。上午我爸我妈、小婶在老宅子里商量着我们一家人要团结起来,争取最大的赔偿,争取过来肯定是紧着小婶娶媳妇;小婶满口答应。
下午变天了,精明的小婶找了政府的人,哭诉我们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村里开会协商,大伯家的女儿也来参加,不分青红皂白骂我爸不要脸,跟她们争房子。
不得不说,人撕下脸面真的可怕至极。我爸到底还是顾脸面的,不想让人看了笑话。我爸说,不跟她们讲了,这房子咱啥也不要了,让她们随意吧,以后再不说房子的事。
村干部看不过去,坚持要给我们分一小间(老宅子前面,我爸出钱出力盖的三间中的一间),我爸说不要了,不愿再提房子的事。我妈知道,在这个房子上,我爸是太伤心了。我妈把事情揽过来,说村里给了咱得要,这是爹娘的家。最后小婶得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子,另外十几万元补偿款;我家得了一万多;大伯家的孩子们,爷爷奶奶的亲孙子们,好像是分了一套房子,写在了协议上。
上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的大伯常常买了吃的用的给她送,我特别羡慕。
在写这个文章时,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们和大伯家的孩子们是什么关系,问了度娘,给的答案是“你们是亲叔伯兄妹/兄弟,他们的父亲跟你的父亲身上流着一样的血,除了亲姐妹/兄弟,他们就是你最亲的人了”。
可是,我的印象里,我和大伯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包括最后一次跪在他的灵柩前。
大伯去世那年,我上高三,正是冬天,刚下了雪。我们正在上数学课,有人敲门,老师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叫我,说你家有事,你跟你爸回去吧。
我愕然,我家能有什么事让我爸来给我请假。
出了教室,看到的是我爸肿胀的脸和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我爸说:“你大伯没了。”从爸沙哑的声音和好像突然苍老了几岁的身躯,我感到了深深的悲凉,打断骨头连着筋,爸没有亲哥哥了。
小叔突发疾病的时候,我也去了医院,刚开始小叔还在一个类似大病房的房间,身上插了一些管子。我心想脑溢血这样的急病,怎么不赶紧手术,还在这儿耽误。没过多大会儿,医院的人让转往住院部的手术室,一群人推着小叔躺的床,叮叮咣咣往另一栋楼去,看着让人担心。我爸一直守在跟前。但也没能挽留住他这个弟弟。
小叔的后事,大姐跑前跑后,不但出力,还花费了大几千元,不含上礼的钱。我妈念叨了好多次,怎么都觉得我姐这钱花得冤。我们都知道,大姐是为了爸不留遗憾。小叔下葬,爸看着不动声色,关键事项他都在催着,生怕耽误了小叔下葬的“吉时”。
大伯、小叔的离世,我除了强烈感觉到人生无常外,并没有很悲伤,亲而不亲,我不知道为何悲伤。而哭得死去活来,哀伤不能自己的亲亲的人儿,照样任由小叔生前住在一间堆满杂物,仅能放下一张小床的屋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说,都不敢相信那是住人的地方),除了没有臭味,并没有我家原来的牛棚宽敞整洁。
亲,不亲,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在这样艰涩的关系里,我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不知道该如何与这世界亲近。
我宁愿相信我爸的这些手足,只是受了他人挑拨和蛊惑,在内心的深处,他们也是相亲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