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西南边陲一个非常边远的小山村,小时候,按照惯例,房族里哪一家有红白喜事,家家户户的姑妈都要来捧场,姑妈来了,姑爹和老表们也跟着来,这样的场合,就成了姑爹姑妈的和老表们的大聚会。
有一年,“大聚会”时来了一位陌生的老表,大家都叫他“大哥”,我开始不明白为何这样叫,后来才听说,他家里太穷,父母又没有文化,就没给他正式取名,只因其在家里排行老大,就叫“大哥”了。
这时候的大哥,不过十四、五岁,眉清目秀,有些气质。不过,他的穿着打扮与他“气质脸”却一点都不匹配。
他上身是卡其布衣服,应该是洗过太多次了,非常旧,两肩上分别是一块非常明显的补丁。脚下的一双解放鞋,鞋面上都有小破洞,只是因为没有脱胶,勉强穿得。
大哥来到,给办酒的主人家送礼之后,就倒了一碗茶,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低着头喝。
这就显得“另类”了,其他的老表要么围桌玩扑克牌,要么坐着吹牛,有说有笑。个别老表家里条件比较好,买了一些新鲜物件,比如录音机,惹得一伙“小弟”紧紧跟随,前呼后拥的,好不风光。
那时我不明白大哥为何这样“低调”,长大懂事后才想清楚:他们家经济十分困难,处处被人看不起,所以无论到哪里,他都有意识的封闭自我……
没过多久,大哥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亲外公,于是主动过去打招呼,没想却遭遇尴尬。
“外公,你身体还好吧?”走近后,大哥就非常友好的问候。
但看到亲外孙,这位老外公却没有好脸色:“来啦,你爸妈来不来?”
“他们没来!”说这句话时,大哥明显没有了底气,声音变小了。
“我就晓得,这种场合,他们来不起!”外公说,言下之意,就是嫌弃女儿女婿穷,在场的人,谁都听得出。
旁人看他有点过火,便来劝解,并指出不该对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
“我到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态度,谁也不要劝,当初叫她不要嫁,讲不听,不听老人言,吃亏了吧!”外公的这番话,是指责大哥的母亲,尽管有人相劝,但他丝毫不给面子,说完转身愤愤离去。
大哥的脸红透了,呆愣了一会儿功夫,才在他人的安抚之下,转身坐到餐桌边。
当晚吃过晚饭,大哥谢绝了亲友的挽留,返回家了。他的家在十五公里开外的地方,走路至少三个小时。
后来的几天,寨子里都在议论老外公对外孙垮脸的事。我觉得好奇,便向大人们打听,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哥的母亲乳名叫老米,在家里排行老三,按辈分,我得叫她三姑妈。她尽管好手好脚,也没智障和其他疾病,却嫁得不好,丈夫40岁左右,弓腰驼背,满头白发,看起来像五六十岁的老头,未老先衰……
三姑妈的老父亲一直反对这门亲事,除了嫌弃女婿长得丑外,深层次的原因是女婿家非常贫穷,父母早亡,住泥巴墙的茅草屋……
条件如此之差,但三姑妈却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气之下,老父亲就没给她办“出嫁酒”,她每次回娘家,都被父亲数落,如此一来,她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此番她之所以没来参加大聚会,而只派了大哥做代表,是因为拿不出钱来随礼,面子上挂不住,还担心再次被父亲数落……但办酒的主人家却邀请了他们家,无奈之下,三姑妈就只有让大哥来。
据说,大哥的随礼,就只有一升米(约4斤重),这算是最低档次的送礼了,寒酸中的寒酸。
此番大哥到来之后,三姑妈又来过两次,其中一次是父亲的六十寿。起初,看到嫁穷的三女儿和比他还要老样的三女婿,这位老父亲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就坐吧!
这算是三姑妈出嫁以来,听到的出自父亲之口的最好听的一句话。
但是,晚饭后,有醉意的老父亲又开始数落:“看你过的什么日子……”
开始三姑妈还能忍,但父亲没完没了,她拉着丈夫,起身走人了。
慑于老头子的威严,至亲都不敢来相送,只能由旁边的堂叔伯还有堂伯母叔妈“代劳”。气得脸色铁青的三姑妈对相送的众人说:“我这辈子肯定不行了,但不代表我的子女就不行……”
这以后,三姑妈和娘家人就“断交”了。至今,她都没有踏入过家门。就是老父亲去世,也没看到她的身影。当然,也没有人通知她。
再说大哥那一次离开我们寨子后,我经常在集市上,在看节会时,碰到他,我知道,我们存在事实上的亲戚关系,所以每次相遇,都朝他微笑,他也笑着回应,但我们谁也不开口和对方说话。
……
外公对贫困的亲外孙“垮脸”,是我儿时最刺痛的回忆之一,后来,我学会了唱歌,还是小有名气的校园歌手,甘萍的那首饱含深情的《大哥,你好吗?》,是我最爱唱的一首歌曲。
唱这首歌,是出于对大哥的同情,对心酸往事的回味,也想唱别那个贫困的时代,很多次,唱着唱着,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庆幸的是大哥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我到县城的学校读书时,与大哥的一位寨邻是同学。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大哥的故事。
大哥小学没毕业,就走出了社会,十六七岁时,因父亲去世,为养家,他便去挖煤,收益还好,但是有一年,煤洞垮塌,砸伤了他的左腿……
大哥因此在家休养了差不多一年,才下地走路,之前挖煤挣来的钱,所剩无几。
这期间,下广打工兴起,伤未完全好,大哥就去了广东。但由于腿有伤,开始找工作比较困难。
眼看生活费就要花光,大哥只有求人收留。在一家玩具厂,老板仍然拒绝了他,大哥着急了,说希望收留他一个星期,如果干不好,不用赶,他自己走人。
苦苦哀求之下,老板终于答应了。
大哥人聪明,而且办事认真负责,生产技术他一学就会,做出来的产品质量越来越好,获得了老板的青睐,被留了下来。
有一次,大哥还帮了老板的大忙。
当时,厂里面的一名早有离职打算的主管利用少部分职工的不满情绪,煽动大家弃“暗”投“明”,到另外一个工厂去发展,结果就走了10多人。
此时,正好有订单要赶,“走人事件”发生后,意味着订单无法按时完成了……老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大哥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便打电话回到老家,邀人前来进厂打工,结果来了七、八人,就近又招了一些,老板面临的难题迎刃而解。
这之后,大哥获得提拔,成为了部门经理,工资涨了不少。
……
大哥在广东有稳定的收入后,每月都给家里寄钱,他们家的条件,逐步改善。
后来,因为毕业各奔东西,我和同学分开了,从此便没有了大哥的消息。
再次获知关于大哥的信息,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后。那时,我在县里找到了工作,有一次曾代表单位去大哥所在的村寨出差,期间与村支书交谈时提到了他。
村支书告诉我,大哥现在有名字了,叫杨定学,他在广东打工混得很好,挣钱之后,回到家乡创业,在市里开了一家大餐馆。他的媳妇,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广东姑娘。
“你说你们是老表,但据我了解,杨定学的父母,和他们的外家(地方方言,指娘家人)关系不太和谐,有这回事吧?”村支书话锋一转,说出了这一番“不和谐”的话。
我略显尴尬,但还是作了回应:“支书,说起这件事,您用‘不和谐’这三个字,是给足了我面子,实际的情况是,双方老死不相往来已经很多年了。”
“都过去了,过去了!”村支书拉着我的手,岔开了话题。
后来,我获知了更多关于大哥的消息:大哥回到家乡创业后,把母亲接到身边,孝顺有加;他热心公益,和爱人,正在资助两名在校读书的大学生……
我把这些消息带回了寨子,亲人们都很吃惊,纷纷为三姑妈这位争气的儿子点赞。当然,也有人想起了三姑妈当年说过的话:“我这辈子肯定不行了,但不代表我的子女就不行……”(罗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