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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学习第90篇《郑风 风雨》
【原文阅读】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jiē。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jiāo。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chōu?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译文参考】
风凄凄呀雨凄凄,窗外鸡鸣声声急。
风雨之时见到你,怎不心旷又神怡。
风潇潇呀雨潇潇,窗外鸡鸣声声绕。
风雨之时见到你,心病怎会不全消。
风雨交加昏天地,窗外鸡鸣声不息。
风雨之时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
【字词注释】
(1)喈(jiē 皆)喈:鸡鸣声。
(2)云:语助词。胡:何。夷:平,指心中平静。
(3)胶胶:或作“嘐嘐”,鸡鸣声。
(4)瘳(chōu ):病愈,此指愁思萦怀的心病消除。
(5)晦:黑夜。
【诗歌赏析】
这是一首风雨怀人的名作。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说:“此诗人善于言情,又善于即景以抒怀,故为千秋绝调。”
关于这首诗的背景,古代学者多主张“思君子”说,而现代学者多主张“夫妻重逢”说或“喜见情人”说,认为此诗是一位女子等待丈夫或情人而作的。
在一个“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早晨,这位苦苦怀人的女子,“既见君子”之时,那种喜出望外之情,真可谓溢于言表。难以形容,唯一唱三叹而长歌之。
全诗三章。第一章从感觉寒意写风雨,第二章从听觉来写风雨。风雨急骤之貌从何而来,这对于独处于“小屋静“之下的盼归人而言,听到风雨声就可明了。风雨潇潇,加之鸡鸣声声不息,扰乱着夜的清静,扰乱着女人的心境。最后终于在疾风暴雨中的看到丈夫回到了她的身旁,她那积思之病顿时痊愈了。百般相思,千般怅痛,万般怨恨,刹那间化作轻风流云而逝。
第三章,应该是黎明时分了。因为鸡叫三遍即天明。全诗三章可以看作鸡叫三遍。按古代计时制度,一夜分五更,鸡从半夜起叫头遍,那时是三更时分,鸡叫三遍应该是五更时分了。“风雨如晦”,其意即指白天刮风下雨,天色暗得像黑夜一样。因此这当然是天明的时候了。天明时分,丈夫回来了。这一章视觉、听觉一齐感受风雨之苦,渴盼之苦。虽然带进了一身寒气,但妻子仍然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跃上眉稍。
本诗三章叠咏,诗境单纯。而艺术的辩证法恰恰在于愈单纯而愈丰富。从诗艺、诗旨看,此诗都具有丰富的艺术意蕴,突出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蕴涵性的顷刻,包前启后。在情境的选择上,诗篇不写未见之前绵绵无尽的相思之苦,也不写相见之后载笑载言的欢聚之乐,而是重章渲染“既见”之时的喜出望外之情。而这一顷刻,正是最富于蕴涵性的顷刻。
这位女子难以形容的望外之喜,既表明了她在“既见”之前,白日的“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和夜间的“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之情;也说明了在“既见”之后,夫妇间的“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和“维士与女,伊其相谑”的融融之乐。以少许胜多许,以顷刻蕴过程,这是构思的巧妙。
哀景写乐,倍增其情。每章首二句,都以风雨、鸡鸣起兴,这些兼有赋景意味的兴句,重笔描绘出一幅寒冷阴暗、鸡声四起的背景。当此之时,最易勾起离情别绪。赋景之句,也确成写情之语。风雨交加和夜不能寐之无聊;群鸡阵啼和怀人动荡之思;鸡守时而鸣与所期之人盼而不至,可谓契合无间,层层映衬。
然而,正在这几乎绝望的凄风苦雨之时,怀人的女子竟意外地“既见”了久别的情郎;骤见之喜,欢欣之情,自可想见。而此时凄风苦雨中的群鸡乱鸣,也似成了煦风春雨时的群鸡欢唱了。这种情景反衬之法,恰如王夫之所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
炼词申意,循序有进。诗篇的结构是单纯的,三章叠咏;诗人的易词写景却是讲究的,它细腻地表现出了人的不同感受。凄凄,是女子对风雨寒凉的感觉;潇潇,则从听觉见出夜雨骤急;如夜的晦冥,又从视觉展现眼前景象。
易词写景的这种微妙性,姚际恒《诗经通论》曾有精到的分析:“‘喈’为众声和;初鸣声尚微,但觉其众和耳。再鸣则声渐高,‘胶胶’,同声高大也。三号以后,天将晓,相续不已矣;‘如晦’正写其明也。惟其明,故曰‘如晦’。惟其如晦,‘凄凄’、‘潇潇’时尚晦可知。诗意之妙如此,无人领会,可与语而心赏者,如何如何?”
诗篇在易词申意的同时,对时态的运动和情态的发展,又有循序渐进的微妙表现。民间有“鸡鸣三遍天将明”之说,《郑风·风雨》的三章相叠,或许正是以此习惯规律为基础的。随着时态的发展,怀人女子“既见君子”时的心态也渐次有进。“云胡不夷”,以反诘句式,语气热烈,言其心情大悦;“云胡不瘳”,言积思之病,至此而愈,语气至深;末章“云胡不喜”,则喜悦之情,难以掩饰,以至大声疾呼了。天气由夜晦而至晨晦,鸡鸣由声微而至声高,情感的变化则由乍见惊疑而至确信高呼。
【《风雨》的反思探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中的力量与精神
这首诗是写风雨怀人、风雨归人的。主人公见到了君子,在什么情形下见的呢?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的时候。?这正是诗的妙处,黎明前天色的特点是黑暗,黑暗的天气又加上风雨,这个开头浓云密布,给人的感受有点儿像鲁迅先生所讲的“风雨如磐暗故园”。那么,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冲破它?这就是诗的张力,它在开头让人感觉到压抑,但是“鸡鸣喈喈”,鸡鸣代表天要亮了,这之间就有一个冲突、一个矛盾,一个压抑和反压抑。
“既见君子”就是已经见到了君子,但是没见之前的情况他没有写,见之前怎么伤感,怎么怀念,怎么忧心忡忡,都不去说,这是《诗经》中常见的手法。已经见到君子,前边的黑暗就不在话下了,也就是说这首诗虽然写黑暗和风雨,但并没有拿它们太当回事,已经闪过了它们,实际上是一种豪迈、诗的硬气,是一种志气上的超越。
这首诗中君子的含义,历来就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出自《毛诗序》,说这首诗讲的是君子在忧患之世、逆境之下不改变原则;另一种认为是丈夫历经千难万险回来了。根据诗中天亮之前见到君子的内容,倒很像是家里的君子回来了。
我们可以想见,君子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他赶在黎明前到家,一定是盼家盼得非常厉害的。尽管黑漆漆的黎明前很压抑,但鸡在叫,接续地在叫,这个时候见了君子,对于长期分离的人,就有情绪情感的爆发性,所以这首诗的爆发力是《诗经》里比较强悍的。“云胡不夷”,怎么会不高兴呢?
第二章递进,主要表现在光景,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进而到“风雨潇潇,鸡鸣胶胶”,响成一片,黑暗与光明、沉闷与希望在搏斗。
接下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晦”就是黑暗,它具有高度的概括力,鸡鸣不已,把“胶胶”跟“潇潇”全部去除,天要亮了,黑暗和光明在交错了。这个句子是最动人的,具有了哲理性。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八个字把黑暗、晦暗与光明、希望的交织,用非常凝练的句子充分地表达出来了,好像在写一种天地间的精神。它告诉我们,任何困境、任何艰辛都是短暂的,人类会走向光明,这是人类的本能追求,也是一种希望。
诗的这种象征表达出的精神力量,超越了它那个久别之人在特殊光景下团圆、聚首的故事本身。所以,这首诗到底是爱情诗还是其他主题,实际上已经变得非常不重要了。它的要点在于用高度概括的语言无意间写了一种天地间的情感,一种大情怀。
虽然人生总会遇到黑暗,但是《风雨》告诉我们,即使面对晦暗,君子不改其度。可见,《诗经》这部著作之所以是经典,就在于它对很多人的性格品质起到了塑造作用,告诉我们在风雨如晦的时刻应该怎么做。《风雨》在历史的风雨中穿行,流传千古。
郁达夫的一首七律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喜爱: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
这首诗是在日军侵华的背景下写的,诗中 “鸡鸣风雨”就出自《诗经》里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从古至今,人们常常用这个意象表现君子在黑暗而动荡的时局里激扬奋发,激励人们面对艰难黑暗的勇气和力量。
【《诗经》学习的背景知识】
从科学哲学和博物学视角看“赋比兴”
风、雅、颂、赋、比、兴合称“诗经六艺”。《郑风·风雨》这首诗将赋、比、兴三种手法全部展现出来。诗中有对风雨、鸡、人物的三层递进式描写、对比、起兴,用字洗练、意境幽远。
自此以后“风雨”一词在中国文化中就有了特殊的含义,如今风雨兼程、风雨同舟、风雨彩虹、风雨人生、风风雨雨之类组合很常见。
《诗经》开创的比兴手法,在后世的诗词中有大量发挥。唐中主李璟(916—961)所作《摊破浣溪沙》是综合运用比兴手法的佳作: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这里既展示了菡萏(荷花)——西风、细雨——小楼等事物间的对比关系,也再现了身为皇帝的词作者与自然事物间跌落起伏、婉转缠绵的同构关系。
唐诗《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以赋(白描)为主,也兼及比兴:“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赋、比、兴三者主要是文学手法,而我们可以从科学哲学和博物学的角度重新阐发它们。从对世界系统与过程的描述角度看,赋是一般性的外在描写,比是对具有结构类似性事物的内在提炼,兴是对无明显共性事物的移情式透视,即由赋到比再到兴,对世界和过程的描写越来越复杂,比是高级的赋,兴是高级的比。
于是赋比兴三者有了认知的含义,表达了人认识世界的三个不同层面或者阶段。赋是较客观的刻画,比是加入主观因素的对事物共性的提取,而兴则是更为复杂的主观建构。比与兴相近,但兴“文有尽意有余”,故意说得不透,留有想象的空间。
严格来说,三者都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因为只有这样才进入认识过程,但主观与客观的成分各不相同。按《说文解字》,兴,起也。相对而言,兴最难把握,所谓“词深于兴”也有这层意思。不过,一旦运用(兴)得当,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兴,前后句之间有诗歌音韵的考虑,也有义理上的考虑。
在哲学上,有趣的是,还可以倒过来阐发。人对世界的认识及所获得的知识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体,是建构的,按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理解,它们是一些“信念”,不可能只是客观世界自身的性质。兴的主观成分最多,以兴为原点考虑,比是较弱的兴,赋则是更弱的兴。从看世界的角度论,赋是一级“看”,比是二级“看”,兴是三级“看”。赋最基本,兴包含着比,比包含着赋。相对而言,兴进入游刃有余的状态,是最难把握和传习的。
宋人李仲蒙说得非常好:“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者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转引自刘勰撰、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卷八:比兴第三十六)他用了言情、托情、起情三个递进的词语来描写赋比兴对事物的描述或建构。
参考资料:
《讲给大家的〈诗经〉》,李山,东方出版社,2019年1月
《博物人生》,刘华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