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破冰实验(2.古琴重生:弦断有谁听?)

深冬的阳光,吝啬地透过音乐教室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积满灰尘的钢琴盖和空置的谱架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松香气味,一种属于时光的沉寂。教室最深处,靠墙的红木琴台上,那张被誉为镇室之宝的清代蕉叶式古琴,此刻却像一个被割喉的哑者,静静地躺在锦缎琴囊上。

七根承载着百年清音的冰蚕丝弦,齐刷刷地断了!断口处狰狞地翻卷着,如同被利刃粗暴斩断的神经末梢。琴身那温润如玉的栗壳色漆面,在幽暗的光线下,映照出几道刺目的、被硬物刮擦过的白痕。

音乐组组长周老师,一个气质温婉、视琴如命的中年女子,此刻却像一尊骤然被抽空灵魂的雕塑,僵立在琴台前。她保养得宜的手颤抖着悬在半空,不敢触碰那断裂的琴弦,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谁?是谁干的?!这…这是清代的琴啊!是活着的文物啊!” 巨大的震惊和心痛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她仿佛听到那些曾在这张琴上流淌过的、属于先贤的宫商角徵羽,在断裂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然后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教导主任王宏伟闻讯赶来,黑着脸,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烦躁地扫视着门窗——完好无损。“又是内部问题!又是学生!” 他心中腾起一股邪火,粗暴的吼声瞬间打破了音乐教室神圣的寂静:“查!给我彻底查!翻遍全校也要把搞破坏的揪出来!无法无天了!这学期的劳动实践课全部取消!所有课外兴趣班停摆!什么时候查清楚,什么时候再说!” 他愤怒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高压。窗棂上积年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

消息像瘟疫般迅速传遍校园。原本就因为走班制和武小沫事件而压抑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艺术走班课的报名点彻底门可罗雀。职业启蒙工坊里,赵工看着空了一半的座位,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的黄铜。连苏晴“成长星光卡”申请处那点微弱的暖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霜彻底冻结。


“听说了吗?音乐教室那古董琴让人给废了!”“七根弦全断了!听说周老师当场就晕过去了!”“教导主任疯了!劳动课没了!兴趣班也黄了!这下好了,全回去刷题吧!”“谁干的啊?这么缺德?那琴得多值钱啊……”

课间走廊上,学生们三五成群,压低了声音议论着,脸上交织着好奇、惋惜和一丝对未知惩罚的恐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九(3)班的教室里,气氛更是压抑。刘梅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或茫然或紧张的小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同学们,音乐教室的事情,学校正在调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请大家不信谣、不传谣。劳动实践课和部分兴趣活动暂时调整,大家安心学习,等待通知。”

张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一个陈旧的刻痕。当听到“劳动课取消”几个字时,他黝黑的小脸猛地绷紧了,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工坊…去不成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书包夹层里的那套崭新的进口内六角扳手——那是他凭真本事赢来的,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骄傲。现在,这光也要被掐灭了吗?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张强!”旁边一个平时爱起哄的男生,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听说你最近老在职业工坊鼓捣那些破铜烂铁?不会是你小子干的吧?弄不到好零件,就打上古琴的主意了?”话音未落,周围几个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张强身上,带着审视和怀疑。

张强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那双总是带着倔强或专注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被羞辱的怒火和一种受伤小兽般的凶狠。“你放屁!”他低吼一声,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嘶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凳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死死盯着那个造谣的男生,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

“张强!坐下!”刘梅老师严厉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警告。她快步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严厉的目光扫过那个造谣的男生:“李浩!没有证据不要胡说八道!再扰乱课堂秩序,跟我去办公室!”她又看向张强,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张强,冷静点!清者自清!”

张强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里,尝到一丝血腥味。他狠狠地瞪了李浩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如同淬火的钢铁。他重重地坐回座位,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因为压抑的愤怒和巨大的委屈而微微耸动。“破铜烂铁?那是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去毁琴?!” 他心中嘶吼着,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在这个学校里,他仿佛永远无法摆脱“破坏者”的阴影。


黄昏,最后一抹残阳被铅灰色的云层吞噬,寒风卷起枯叶,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喧嚣散尽后的音乐教室,更显空旷死寂。古琴依旧躺在琴台上,断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像一个无声的控诉者。

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紧闭的音乐教室窗外。是张强。他警惕地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像只壁虎一样,熟练地攀上窗台,手指灵巧地在老式插销上一拨弄——咔哒一声轻响,窗户被他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他瘦小的身体极其敏捷地滑了进去,落地悄无声息。

他不是来搞破坏的。他是来找线索的!他要洗刷自己身上的嫌疑,更要找回他唯一珍视的、被剥夺了的工坊时光!

冰冷的月光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吝啬地投下几缕斑驳的光线。张强像一只高度警觉的猎犬,没有开灯,只凭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和对空间的熟悉,迅速在狼藉的现场搜寻起来。他蹲下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琴台周围的地面。灰尘上除了杂乱无章的脚印(显然是白天调查人员留下的),在靠近琴台腿的一个角落里,他发现了一小撮极其细微、闪着金属冷光的碎屑!

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胶卷盒改装的微型“证物盒”,又拿出一把细小的镊子——这是他修精密小物件时的工具。他屏住呼吸,如同考古学家对待稀世珍宝般,用镊子尖极其轻柔地将那些几乎肉眼难辨的银色金属碎屑一点点收集起来,放进小盒子里。接着,他的目光被琴台侧面一道不明显的、新鲜的刮痕吸引。他凑近仔细看,刮痕边缘极其锐利,残留着一点细微的、同样的银色金属粉末。

“是钳子!新的钢丝钳留下的!” 张强的心猛地一沉,脑海中瞬间闪过职业工坊工具墙上挂着的那一排公用工具。其中一把崭新的、钳口闪着寒光的钢丝钳,是赵工前几天刚买的!他白天在工坊就注意到了!难道……是工坊的人干的?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云笼罩。如果是工坊的人,为什么要嫁祸给劳动课?为什么要毁掉古琴?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断裂的琴弦。七根断弦,断口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是被一股巨大的、粗暴的力量同时剪断的!这需要多大的力气和决心?仅仅是为了搞破坏泄愤?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断口,轻轻拂过那温润冰凉的琴身。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仿佛能感受到这张古老乐器沉睡的灵魂在无声地悲泣。“别怕,”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这张琴说,“我会找到真相,也会……想办法让你重新唱歌。” 这个近乎狂妄的念头,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第二天,职业启蒙工坊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肃杀气氛。赵工脸色铁青,背着手,在工具墙前来回踱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学生,特别是那些平时调皮捣蛋的。那把崭新的钢丝钳,赫然挂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钳口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

“说!昨天下午放学后,谁最后一个离开工坊?谁动过这把新钳子?!”赵工的声音如同炸雷,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学生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张强站在角落里,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金属碎屑的小胶卷盒,手心里全是汗。他该不该说出来?说出来,会牵连无辜的同学吗?工坊会不会因此被彻底关闭?不说,真正的破坏者就逍遥法外,古琴的冤屈就永远无法洗刷,劳动课也永无重开之日!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就在这时,刘梅老师的身影出现在工坊门口,她身后还跟着眼睛红肿、神色憔悴的周老师。

“赵老师,打扰一下。”刘梅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恳切,“周老师……想来看看。”

周老师缓缓走进工坊,目光哀伤地扫过那些冰冷的工具和零件,最终落在那把崭新的钢丝钳上。她的眼神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痛心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要这样对待一张琴?它做错了什么?”

张强看着周老师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眼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猛地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快步走到赵工和周老师面前,摊开手心,露出了那个小小的胶卷盒。

“赵老师,周老师,”张强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异常坚定,“这是我在古琴旁边发现的,琴台侧面也有同样的刮痕和粉末。”他指着墙上那把新钳子,“颜色、质地,跟这把钳口残留的粉末……很像。”他没有直接指控,只是陈述着冰冷的物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把钳子和张强手中的小盒子上!赵工脸色剧变,猛地取下那把钳子,凑到灯光下仔细查看钳口内侧,果然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新产生的磨损痕迹和残留的银色金属粉末!他又拿出放大镜,仔细对比张强盒子里的碎屑,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这……”赵工的手微微颤抖,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他一时语塞。这把钳子,是他亲手锁在工具柜里的!钥匙只有他和负责保管工具的班长王磊有!

“王磊!”赵工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站在人群后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班长王磊。

王磊浑身一抖,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不…不是我!赵老师!真的不是我!我…我昨天放学锁门前检查过工具,钳子还在柜子里!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慌乱地辩解着,声音带着哭腔,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钥匙呢?”赵工厉声追问。

“钥匙…钥匙一直在我书包里…没…没离开过我……”王磊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工坊角落里一个平时沉默寡言、成绩很好的男生——李哲。李哲接触到王磊的目光,立刻低下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张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眼神交流!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李哲?他是数学奥赛班的尖子,平时最看不起我们这些‘玩物丧志’的……他昨天下午好像跟王磊一起最后走的?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在他心头:有人故意偷了钥匙,用了钳子,然后嫁祸给劳动课,目的就是为了让学校彻底取缔这些“不务正业”的兴趣班!把所有人都赶回题海里去!

然而,证据呢?仅凭一个眼神?张强的心沉了下去。没有确凿证据,指认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

“王磊,钥匙给我!”赵工伸出手,声音不容置疑。他仔细检查了那把挂着“劳动工具管理”标签的钥匙,又检查了工具柜的锁孔,眉头紧锁。锁孔边缘,有几道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暴力捅开过!

“锁……被撬过?!”赵工倒吸一口冷气。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学生恶作剧了!是蓄意的破坏和栽赃!

线索似乎清晰了指向工坊钥匙保管不善,但真正的破坏者依旧隐藏在迷雾之后。工坊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工具墙上金属器具冰冷的反光。劳动课恢复的希望,似乎随着这把被撬的锁,再次被锁进了黑暗里。


劳动课复课无望的消息,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张强心中残存的希冀。他把自己关在城中村那间弥漫着机油味的小屋里,桌上摊着那张画着古琴结构草图、沾着油污的作业纸,旁边放着他视若珍宝的工具箱。他一遍遍看着手机里仅存的、周老师在音乐课上抚琴的模糊视频片段,听着那早已断绝的清音,眼中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古琴…真的再也唱不了歌了吗?”

父亲张建军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在油腻的工作服上蹭了又蹭,从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工具箱里,翻找出一卷黑乎乎的东西。

“强子,”张建军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底层劳动者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韧性,“别瞅了。琴弦断了,想法子接上就是。喏,这个,你试试。”他把那卷东西递给张强。

张强接过来,入手冰凉而坚韧。是自行车刹车线!外层包裹着黑色耐磨橡胶,里面是拧成一股的细钢丝,强度极高,韧性十足。他眼睛猛地一亮!“钢丝!强度够!而且有韧性!外层橡胶…说不定能模拟丝弦的触感和音色阻尼?”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灰暗的心!

“爸!这…这个能行!”张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他猛地跳起来,抓起工具箱和那卷刹车线,“我去学校!我去试试!”

“哎!强子!学校现在……”张建军的话没说完,儿子瘦小的身影已经冲出了狭小的房门,融入了门外寒冷的夜色中。他摇摇头,看着桌上儿子留下的那张画着琴的纸,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欣慰的笑容。“这孩子…像他娘,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深夜的校园,寂静得如同坟墓。保安室亮着昏黄的灯光。张强像一只灵巧的夜猫,凭借着对校园每个角落的熟悉,绕开巡逻的路线,悄无声息地再次溜到了音乐教室窗外。他熟练地撬开窗(这次动作更快更稳),翻身而入。

冰冷的月光洒在断弦的古琴上,如同披着一层哀伤的银纱。张强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携带的微型强光手电(这是他修精密电路时的装备),将光线聚焦在琴尾的“龙龈”和琴头的“岳山”上。他拿出那卷刹车线,用锋利的剥线钳小心翼翼地截下七段长短合适的钢丝芯,然后极其专注地剥去每一段钢丝两端的黑色橡胶外皮,露出约一厘米长的、闪着银灰色冷光的纤细钢丝。

真正的挑战开始了!安装琴弦!传统丝弦是通过“绒扣”系在“雁足”上,再穿过“岳山”的弦眼固定。刹车线太滑,普通的系法根本固定不住!张强尝试了几次,钢丝都无情地滑脱了。

汗水顺着他紧绷的额角滑落。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回想着职业工坊里赵工修理那些精密机械时使用的各种绳结和固定技巧。“活结不行…死结容易伤弦…锁扣!对!像固定变速线的那种微型锁扣!” 他眼睛一亮!迅速从工具箱里翻出几个最小号的、用于固定精密仪器线路的金属锁扣(这是他收集的“宝贝”之一)。他用镊子夹住锁扣,如同进行最精密的微创手术,将剥开的钢丝头极其小心地穿入锁扣的微型孔洞,再用特制的微型钳子,将锁扣尾部死死压紧、咬合在钢丝上!一个微型而牢固的金属“弦头”就这样诞生了!他如法炮制,在七根刹车线钢丝的两端都制作了这样的“弦头”。

接下来是穿弦和调音。张强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他将带有“弦头”的一端,稳稳地套在琴尾雁足对应的“绒扣”柱上,用力系紧死结(这次有锁扣固定,不会再滑脱!)。然后,他牵引着钢丝,让它精准地搭在“岳山”上,穿过弦眼,最后,将另一端同样带有锁扣的“弦头”,小心翼翼地挂在了琴头对应的“轸子”(调音弦轴)上!

七根由自行车刹车线钢丝制成的“琴弦”,带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代替了断裂的冰蚕丝,重新绷在了这张百年古琴之上!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种粗粝而顽强的生命力!

但这仅仅是开始!最艰难、最考验技艺的部分来了——调音!古琴的音律极其精微复杂,七根弦的音高关系(正调:C D F G A c d)稍有偏差,便失之千里。张强没有任何调音设备,更不懂乐理!他唯一的依仗,是他那双在无数机械故障中磨砺出来的、对声音和振动频率异常敏感的耳朵!

他盘腿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排除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指尖和耳膜。他轻轻拨动最粗的第七弦(宫音C),那钢丝弦发出的声音生硬、尖锐,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与记忆中周老师抚出的浑厚低音天差地别!他毫不气馁,手指极其稳定地、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旋转琴头对应的“轸子”。他侧耳倾听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弦的张力变化,捕捉着声音里每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太紧了…声音发炸…松一点…再松一点…”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盲人,全凭感觉和经验调整。不知过了多久,那尖锐刺耳的声音,终于在他无数次微调下,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声低沉、浑厚、带着金属特有共鸣的“嗡——”声!虽然不如丝弦温润,但那属于宫音的沉稳基调和准确的音高,被他硬生生地“扳”了回来!

张强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但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如法炮制,凭借记忆中的旋律片段和音高关系,依靠着对声音振动的超凡感知力,开始调试第六弦(商音D)……第五弦(角音F)……

时间在极度专注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又透出些许灰白。当张强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终于调准最细的第一弦(少宫音d)时,清晨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恰好透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温柔地洒落在他汗湿的额头和那张重获新“弦”的古琴之上。

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如同跑完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用食指的指腹(他不敢用指甲,怕伤弦),极其轻柔地,拂过七根冰冷的钢丝弦。

“铮——嗡……”

一声清越而带着奇异金属质感的泛音,骤然在空旷寂静的音乐教室里响起!如同冰层下涌动的第一股暖流,如同幽谷中破开迷雾的第一声鸟鸣!这声音虽不似丝弦的温润古雅,却自有一种坚韧、清冷、不屈的生命力!它穿透了尘埃,穿透了昨夜的黑暗与绝望,在这古老的殿堂里,发出了属于这个时代、属于一个“差生”工匠的、倔强的重生宣言!

张强呆呆地听着这由自己亲手赋予的“新声”,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自豪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热意逼了回去,只是用沾满油污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


几天后,九年级的劳动实践课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启动了。主题是:传统技艺与现代修复——由职业启蒙工坊和音乐组联合呈现。地点,就在那间曾见证过破坏与重生的音乐教室。

教室里架起了几台摄像机,镜头对准了琴台上的古琴和站在琴旁的张强。周老师、赵工、刘梅老师、苏晴都站在一旁,神情既紧张又充满期待。台下,坐着十几位被特别邀请来观摩、并负责拍摄记录的学生代表,其中包括脸色复杂、眼神躲闪的李哲和王磊。

张强站在镜头前,黝黑的脸膛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手上还带着些许难以洗净的油污痕迹。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摊开着他的工具箱,里面是各种型号的钳子、镊子、小锉刀、砂纸,还有那卷用掉了一小半的黑色自行车刹车线。旁边,放着几张放大的古琴结构图和弦位图——那是他这几天缠着周老师恶补来的知识。

“同学们,”周老师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目光温柔地落在张强身上,“今天这堂特殊的劳动课,我们要感谢张强同学。是他,用他的智慧、双手和一颗对传统艺术敬畏的心,让这张受伤的古琴,重新找回了声音。”她示意张强开始。

张强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那些对准他的镜头。他拿起那卷刹车线,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古琴弦断了…很贵,很难配。我…我想到自行车刹车线里面的钢丝,很韧,很结实。”他拿起剥线钳,动作熟练而稳定地截取一段,剥开两端外皮,露出银亮的钢丝芯。“但是钢丝太滑,直接系会松脱。我…我用了这种小锁扣,”他拿起一个微型金属锁扣,凑近镜头展示特写,“把它压紧在钢丝头上,做成一个‘弦头’,就能牢牢固定在雁足和轸子上了。”

他一边讲解,一边现场操作。镜头清晰地捕捉着他每一个步骤:截线、剥皮、安装锁扣、在雁足系死结、牵引过岳山、在轸子挂扣……他布满细小伤痕和油渍的手指,在古老的琴体和冰冷的钢丝之间灵活地穿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练。那些平时被试卷和分数定义得一无是处的“油污”和“伤疤”,此刻在镜头下,却闪耀着一种令人动容的专注与力量的光芒。

安装好一根弦后,他开始了最令人屏息的调音环节。他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拨动钢丝弦,侧耳倾听,眉心微蹙,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那细微的声音变化。他旋转轸子的动作极其缓慢、精确,每一次调整都慎之又慎。镜头拉近,特写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他那因为极度专注而微微抿紧的嘴唇。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钢丝弦被拨动时发出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初始噪音,以及张强调整时轸子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吱嘎”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当张强终于调准那根弦,再次拨动,一声清越、稳定、带着独特金属质感的泛音终于响起时,台下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惊叹!周老师的眼中瞬间溢满了泪水。赵工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低喝一声:“好小子!”

后面的步骤,张强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熟练。他一边操作,一边穿插着解释:“调音最难…没有工具…全靠耳朵听…要记住每根弦该有的声音感觉…” “这种刹车线钢丝的声音…跟原来的丝弦不一样…更亮一点…有点金属的冷…但用力揉弦的话,”他示范性地在弦上做了一个“吟”的手法,“也能出来一点…嗯…那种颤悠悠的味道…”

一堂课的时间很快过去。当张强装好、调准最后一根弦,用指尖再次拂过七根闪着冷光的钢丝弦,一串清泠泠的、带着金属铮鸣感的泛音流水般淌出时,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不仅是为古琴的新生,更是为一个“差生”用自己粗糙的双手和不屈的心智,在绝境中劈开的一条生路!

拍摄结束后,负责视频剪辑的宣传委员陈墨(他主动请缨,用他的多媒体特长),将课堂实录和他精心拍摄的张强深夜调试、周老师含泪抚琴(用新弦奏出简单旋律)等花絮镜头,剪辑成了一个名为《绝弦重生:一个“差生”工匠与百年古琴的对话》的十五分钟短片,上传到了学校的官方视频号和几个教育创新平台上。

谁也没想到,这个带着些许粗糙质感和金属冷光的视频,会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视频中,张强布满油污的手与温润古琴的对比;他闭目调音时那超越年龄的专注与虔诚;钢丝弦发出的、与传统丝弦迥异却充满生命力的独特音色;周老师抚摸新弦时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那一声包含复杂情感的琴音;以及结尾字幕那句朴实无华的话:“劳动,不仅创造价值,更能修复时光,唤醒沉睡的灵魂。”

这一切,形成了一种直击心灵的巨大力量!

视频以惊人的速度在家长群、教师圈、教育自媒体中疯传!点赞、评论、转发量呈几何级数爆炸式增长!

“看哭了!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这孩子的手,是金子做的!”“用自行车刹车线修古琴?还调准了音?这天赋!这专注力!跪了!”“我们到底用单一的分数埋没了多少这样的‘张强’?!”“劳动课万岁!这才是教育的真谛!动手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对文化的敬畏之心,哪样不比死分数重要?”“@阳光中学请保护好这个孩子!请坚持你们的改革!我们支持!”

无数陌生的网友涌入评论区,留下滚烫的留言。许多家长开始反思自己对“成功”的定义;许多教育工作者开始重新审视“劳动教育”和“职业教育”的价值;甚至一些传统乐器制作和修复的专家也留言,对这种基于实践的创新修复思路表示赞赏和兴趣!

视频发布后第三天,校长王海松的手机几乎被打爆。教育局赵明远组长亲自来电,声音里充满了激动和赞许:“蒋校长!你们这个视频,火了!成了‘双减’背景下创新劳动教育的典范案例!局里决定大力宣传推广!你们坚持探索的路子,走对了!”

阳光中学的名字,连同“张强”、“自行车刹车线”、“古琴重生”这几个关键词,一起冲上了本地热搜,并迅速向更广阔的空间蔓延。那间曾经被阴霾笼罩的音乐教室,此刻仿佛被无数道来自网络世界的、温暖的、充满期许的目光照亮。

冰冷的钢丝弦在琴身上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余韵。窗台上,那一小截被张强剥下的、沾着油污的黑色刹车线橡胶外皮,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粗粝而真实的光芒。而窗外,被冰封太久的校园,似乎正随着这破圈而出的“弦外之音”,开始隐隐松动,透出大地回春的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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