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上的云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正当我半梦半醒之际,方静茹瞬间消失无踪。我在她身后高声呼喊:“我去,让我在那等我都愿意,要坏就坏到一起吧。”  这时夜灯闪亮,春风沉醉。

半夜春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涌入窗台,我沉沉睡去,直到天光破晓。想到傍晚能去御道街等候方静茹,连脚下的街道都仿佛浸在蜜糖里。匆匆咽下几口早餐,我跨上自行车,特意选了经御道街、光华门、大中桥到夫子庙的路线。那时我才知道,南京虽以法国梧桐闻名,市树却是雪松,而御道街拥有全城最长的雪松大道。高耸入云的雪松夹道而立,人行道上的水杉亭亭如少女,共同勾勒出南京初夏的蓬勃生机。

如若夜幕降临时,在路灯下漫步其中,又是何等的美妙,我已经深深沉醉其中。御道街那条两旁种满翠绿雪松的林荫道,本应是我和静茹浪漫故事的起点。

骑行中忽然想起,那是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紧接着便是五一假期。玉兰花的芬芳还未散尽,光华门满街的五贞子花已随晨雾映入眼帘。南京的天气一过四月便要升温,恰似我对静茹渐浓的情愫。她身上若有似无的少女香仿佛萦绕身侧,即便到了单位,仍让我无端燥热。

那是我生平最盼着下班的时刻,满心期待与方静茹并肩骑行,共沐晚风。然而午休时分,分公司于主任急促的皮鞋声,彻底碾碎了这份憧憬。

九十年代初,公司正经历转型,尤其是1994年,我们从依赖上级的单位改制为自主经营的法人实体。分公司除了传统丝绸业务,也开始拓展新领域。于主任作为分部负责人,成了分公司法人,推行承包制后占大股,私下里大家都称他“于老板”。他对我颇为器重——我年轻斯文,财务科班出身,又懂得察言观色。他常带我参与私下应酬,显然有意栽培。

此刻于主任匆匆踏入办公室,手中紧攥着丝绸与羊毛衫的合同,语气果断:“苏州的邵经理一会到,中午小沈和胖子跟我去状元楼接待。”状元楼是南京有名的涉外宾馆,许多外贸公司在此宴请外宾,我们公司也有专属包厢。看他这般急切,想必是笔大生意。胖子姓胡,是业务主管兼总公司下派专管员,大项目都由他向总公司报批。 

公司在夫子庙莲湖糕团店附近,出门几步便是状元楼。这次于主任只带了我和胡胖子,让我暗自欣喜——那时在全民单位内,跟对领导至关重要。我快速浏览合同,主体是生丝,附带一批羊毛衫。这正是于主任关注的:若订单敲定,可挂靠总公司,利润可观的话,今后便能自主经销。 我们在状元楼选了临秦淮河的包间,见到了客户代表邵经理——一位妆容艳丽、举止妖冶的少妇。她娇声唤于主任“大哥”,引我们落座。她身旁站着一位平头中年男子,身着整洁的灰色羊毛衫,身材魁梧,正是为邵经理代工的羊毛衫厂雷厂长。房间角落,还坐着个穿蓝色工装的姑娘,皮肤白皙,眼神怯生生的,透着股未经雕琢的清新。 

酒桌上,于主任与邵经理调笑亲昵,竟临时决定五一去黄山考察。雷厂长立刻起身去大堂订了下午的火车票。我心中一沉:晚上如何赴方静茹的约?原本的假期计划也随之泡汤。更棘手的是,那时没有手机,我连个口信都捎不了。

 环顾四周,发现角落里的姑娘也神色落寞,低头摆弄衣角。或许是同病相怜,我不由多留意了她几眼:分明是刚进城的小姑娘,满脸怯意,皮肤却白里透红,身着工装仍难掩窈窕身段,浑身透着乡村少女的清新。 酒菜上桌,果然是雷厂长做东,他请我们入席,让邵经理坐在于主任身边,又将小姑娘带到我身旁,轻拍她肩膀:“这是我远房侄女雷小云,去年初中毕业来厂里做质检。小伙子,多照应着点。”原来他是小云的堂叔。于主任笑着搭话:“这么水灵的姑娘,小沈自然会照顾好。”

 酒过三巡,我替于主任挡了不少酒,也帮小云拦了几杯。本就不胜酒力,半斤下肚已是翻江倒海。去卫生间吐完回到座位,撞见小云关切的眼神——她悄悄递来一块温热的毛巾,指尖轻触我的手背。我注意到她工装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结,想来是家乡的平安符。此时她微微前倾的身体,让我闻到了发梢的皂角香。胡胖子则忙着与人拼酒,讲些荤素不忌的笑话,逗得满桌哄笑。饭局尾声,雷厂长特意拉着小云给于主任敬酒,连声劝饮。这次于主任没让我代劳,仰头连干三杯,邵经理在旁娇声喝彩。 

饭后,我匆匆去楼下代购点取了票,回办公室收拾资料,帮于主任拎上公文包,赶向中华门火车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来不及给方静茹留个字条。绿皮火车在铁轨上颠簸,我满心焦虑,眼前尽是方静茹在雪松大道上独自徘徊的画面——从期待到失望,该是怎样的神情?对面的雷厂长似乎看出我的不安,递来一支烟:“年轻人,家里有事?耽误你了。这次合同的事多费心,老哥记你的好。”说着塞给我两包大中华。他眼中布满血丝,烟头明灭间,尽显羊毛衫厂求单的渴望——那时全国羊毛衫看嘉兴,他们丽水的厂子想打入我们渠道,谈何容易? 

小云靠窗坐在斜对面,我在列车轰鸣中打量她:鼻梁微翘,眼眸清亮,五官比江南女子更显立体。垂落的发丝下,细长的脖颈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稚嫩的脸庞惹人怜惜。她发现我在看她,抿嘴一笑,侧身望向窗外,工装下的轮廓随动作轻轻起伏,恍若未经涉足的春山。

 傍晚抵达黄山站,雷厂长早订好了老街的黄山国际大酒店。作为于主任的随行,我迅速办好入住,特意将于主任与邵经理安排在同一楼层。

晚餐在附近小馆简单对付,饭后于主任要求我和胡胖子加班,务必十二点前完工。邵经理却妖娆地挽住于主任胳膊:“着什么急?这么好的月色,于哥不陪我们逛逛老街?”雷厂长在旁赔笑:“不急不急!今晚天气好,我就不打扰几位了。若你们回来得早,我把样品送房间,明天就不用查货,轻松游山。”小云默默跟在堂叔身后,肩上背着装有样品的帆布包。

 胡胖子冲我使眼色,我心领神会,跟着回房审合同、做预算,只为尽早交于主任,不扰他“雅兴”。邵经理与于主任并肩漫步老街,身影相依,宛如恋人。

 核查完合同已近十一点,我抱着报表走向于主任房间。走廊灯光昏黄,地毯泛着暖调的米色。708号房门缝透出微光,混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正要按门铃,却听见室内传来压抑的声响:“你给老子,别动!”于主任的声音带着嘶吼,紧接着是布料摩擦声,和女子断续的低吟。 我攥紧报表,耳尖发烫。眼前闪过邵经理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划过酒杯的画面,不难想象此刻房内情形。床架撞击墙壁的闷响突然加剧,撞得墙壁发出闷响,于主任粗重的呼吸声混着布料撕裂的轻响,而女子破碎的娇喘声愈发急促。我后退半步,皮鞋陷进地毯。电子钟显示23:00,我转身离开——这场交易,我不该在场。

我燥立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走动,时不时抬眼看着房间里的钟,快到十二点了,胡胖子催我再上楼去一次,我硬着头皮准备再去看看动静,当我走出电梯,在寂静的走廊蹑手蹑脚的走向楼道尽头。突然间一个纤瘦身影从708房夺门而出——是小云!她头发凌乱地贴在泛红的脸上,衬衫扣子错扣,领口开裂,胸间几道淡红的痕迹让人心怜。她抬头撞见我,嘴唇瞬间失了血色,转身时撞翻灭火器,金属轰鸣惊飞了安全出口的飞蛾。我愣在原地,看着她冲进电梯,镜面映出她满是泪痕的脸。708房门虚掩,保洁车斜倚墙角,空气中还残留着浓烈的男式香水味。

 我转身想走,犹豫一会,还是敲了敲了门,房内暖气灼人,于主任斜靠在皮质沙发上,迟疑了一会还是示意我进去。我递上合同,他扫了两眼:“写得不错,年轻人效率高。报告送总公司没问题,回去和小胡再润色下。”他起身舒展筋骨,指着床上散乱的样品:“雷厂长的货质量不错,明天签约。”说完又拿起一件灰色羊毛衫:“这是雷厂长让小云送来的留样,我检查过了,质量确实不错式样也不错,给你吧。” 他拿起毛衣凑到鼻尖轻嗅,似有回味,然后才松手缓缓递给了我。

此时邵经理裹着睡衣推门而入,身上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于主任,小云带的样品可还满意?雷厂长这么有诚意,这单生意肯定成。”两人相视而笑,邵经理亲昵地挽住于主任腰间。

我见状急忙退了出去,手中的羊毛衫上,粘着几根乌黑的发丝。 

次日早餐后,邵经理和于主任宣布合同敲定。胡胖子私下透露,若羊毛衫销售顺利,分公司可独立运作,这单算我们俩的业绩,提成颇丰。我虽暗自欣喜,却也对昨晚撞见的事心怀芥蒂——或许每个女孩都要经历成长的阵痛?最开心的当属雷厂长,厂子有了订单,他一路忙着打点。

众人说说笑笑开始登山,唯有小云神色恹恹,面色苍白。我不时望向她,她却总回避我的目光。若昨晚没在走廊遇见她,此刻的她或许能轻松些?我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看她走在前方。山风掀起她的裙摆,隐约可见粉色衬裙勾勒出的少女曲线,让我心头一荡。

 傍晚抵达玉屏峰顶,迎客松的虬枝在暮色中舒展,松针上的露珠折射着最后一缕天光。我们入住黄山玉屏楼宾馆,飞檐下的宫灯次第亮起,“黄山第一楼”的匾额在光晕中泛着温润的光。胡胖子神秘兮兮地说,于主任要带我们去舞厅庆祝签约。 

多留一晚,既是庆功,也是为了攀登天都峰。舞厅里灯光迷离,音乐流转。于主任与邵经理翩翩起舞,小云却独坐角落,神情哀伤。雷厂长将我拉到她身边:“小伙子,我家侄女没去过舞厅,你教教她。”于主任携邵经理旋过我们身边,那少妇调笑:“今晚小云归你啦,好好教!”我和小云同时脸红。 

我牵起小云,她舞步生疏,跟不上节奏。恰逢《请跟我来》的旋律响起,我轻搂着她的腰,带她合着节拍移动。她发丝轻拂过我手背,在暗光中泛着柔光,眼中似有雾气氤氲。 慢舞曲响起时,灯光渐暗,舞池中人影模糊如剪影。我不由自主将小云拉近,她身上清甜的奶香混着山间草木气,让我想起昨夜走廊里她慌乱的模样——扣子崩开时闪过的雪白肌肤,此刻近在咫尺。欲望如潮水般漫过理智,我的手从她腰间滑向身后,触到那柔软而挺翘的弧度。她猛地颤抖,察觉到我的越界,开始挣扎。我却鬼使神差地将她箍得更紧,直到她在我肩头狠狠咬下一口! 剧痛让我松手。

灯光亮起时,我们四目相对,空气中浮动着尴尬与微妙的张力。她的眼底有泪光,嘴角蠕动似有说不的言语。

 回到房间,我推开木窗,迎客松的枝叶几乎探进室内,露珠坠落在石栏上,叮咚作响。远处天都峰隐入夜色,鲫鱼背如一条暗色的蟒,蛰伏在云雾中。 

次日清晨,我们向天都峰进发。这座黄山最险峻的山峰,以陡峭闻名。于主任称家中有事先行离开,临行前意味深长地叮嘱:“你们代表我陪好客人。山路陡,小沈多照顾两位女士。” 他走后,我们从老道口出发,途经百丈云梯。邵经理娇喘着向我求助,我扶着她向上攀爬,她身上的香水味混着汗水,虽然别有一种成熟风韵,但我心里挂记小云,时不时望向小云——她埋头攀爬,脚步轻快,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姑娘。

 云梯尽头便是鲫鱼背,狭窄的山道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是千丈悬崖。邵经理望而却步,雷厂长陪她休息,胡胖子也累得瘫坐在地。只剩我与小云。雷厂长愧疚地看着侄女:“小云,叔带你来吃了苦,家里记着你的好。上去吧,山顶风景好,看完心就宽了。”又转向我:“这位兄弟,小云就托付给你了。” 

我踏上鲫鱼背的第一步,转身见小云脸色惨白,眼神中满是恐惧。我伸手想拉她,她却倔强摇头,坚持自己爬。可面对近乎垂直的石阶,她最终还是颤抖着将手递给我。我们的掌心相触,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却握得极紧——那是恐惧时对我孤注一掷的信任。

 牵手走过鲫鱼背,行至无人处,我伸出手臂,露出昨夜她咬出的齿印:“昨天咬得真狠。”她盯着那道红痕,沉默许久才声音哽咽地说:“沈哥,对不起。我才17岁,家里穷,堂叔带我出来,就为了让日子好过些。我没想到会这样……这一路,我只敢信你。你和他们不一样……可你也……”她顿了顿,眼眶通红,“那晚……堂叔把我推进于主任房间,我知道要出事,可不敢反抗……最后闭上眼我真希望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是你……我恨你看到我那样跑出来。” 

我握紧她的手,心中翻涌着怒意与怜惜。这个本该在学校读书的女孩,却因家庭重担,卷入成人世界的龌龊交易。

山风呼啸而过,云海翻涌如浪,她的手紧紧攥着我,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 

登上峰顶时,云雾在脚下翻卷,远处群峰若隐若现,恍若仙境。我指着漫天云霞:“小云,看,这就是你,黄山上最美的云啊。你姓雷,你一定会像你的姓一样坚强的”她长舒一口气,轻声说:“我姓雷,因为是畲族人。”此刻我才明白,她轮廓分明的五官,原是带着山民的英气。 

她扯了扯衣角,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我们族里的女孩,若远嫁外族,可以允许和心上人共处一晚……真希望前晚是我们在一起……这样我才算干干净净……”她解下红绳,放到我掌心,“这是族里的吉祥符,保贞洁平安,我已经用不上了,送给你的女朋友吧。” 我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望着黄山的云卷云舒,谁也没有再说话。

 五一假期最后一天回到南京,连云港同学负伤来宁就医,我帮他联系八一医院。安顿好同学已是深夜,我再次走到御道街的雪松大道。夜风裹着潮气,远处有个身影转身,月光照亮她眼角的泪痕——不知是方静茹,还是雷小云。我站在原地,看那抹单薄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分不清这场错综复杂的邂逅,究竟是梦,还是醒。

小云,看,这就是你,黄山上最美的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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