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几日无事就到了中元节,今人与先人为数不多的沟通的机会,也是今人的狂欢夜。穆国理重道教,每年的中元节皇帝会亲自去清虚宫上香朝拜,皇后娘娘会请太平观的道士进宫念经。除此之外,这一天宵禁取消,除了百姓们祭奠先人之外,皇家也会安排游行,从宫廷里选美女扮成天女游行表演。
陈期这是第一年在君都城过中元节,因为他官职不够,所以中元节的事宜是不用他插手。因为沁香今年被选去扮天女,前一天就要去宫中的碧云宫等候,南书阁里只留了几个小丫鬟伺候,沁香怕她们出差错,所以托陈期来照看。
陈期为了和亲贵们错来入宫的时间,来的格外的早些,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到了南书阁,因为不是当值,也没有穿官服,穿了一身艾青色的公子裳。小丫鬟们见是陈期也没阻拦,打帘子讲他让了进去。
南书阁的窗户还是挂着竹帘子,屋子里黑乎乎的瞧不明白,陈期从荷包里掏出火石想去点灯。刚一打着,陈期就瞧见书案后面坐着一个人,他的手一抖,火头就灭了。陈期急忙下跪行礼,说:“臣不知道陛下在这里,惊扰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黑暗中的皇帝,声音冷冷的说:“你怎么来了?”
陈期伏在地上答道:“沁香姑娘托臣来照看,臣怕冲撞了一会进宫的贵人们,所以就早来了。”
皇帝缓缓的说:“你起来吧,朕念起一位故人睡不着就来看看。”
陈期站起身来,却也没敢再去点灯,默默的站到了一边去。黑暗当中,君臣两人就这样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安静,陈期的眼睛慢慢的适应了黑暗,影影绰绰的看见书案上放着一副画,皇帝的手在画面上摩挲着。过了一会,皇帝站起身来向外走来,陈期急忙到门口去打帘子。皇帝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声:“日日思君不见君啊。”陈期没敢答话,把头埋的更低了一点。
皇帝走了之后,陈期在地上呆坐了半天,直到天光大亮才从地上爬起来,他走到书案边,仔细的看那幅画,画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顶盔挂甲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画上的题字却是共饮一江水。陈期将画仔细的卷起来放在显眼的地方,自己坐到一边手止不住的打颤,这时小丫鬟掀了帘子正要进来,陈期喊了一声:“出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陈期才稳住了心神,他无意之中撞见了皇帝的小秘密,一颗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祸福不定,但是恐惧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如收敛了心神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陈期打起精神整理起书案上的札子。
整理一会儿,小丫鬟进来回话说是尚仪局的司衣女官请他过去,陈期前几日吩咐司衣监在南知云的腰带上绣两只兔子,他以为是出了差错急忙赶了过去。
到了司衣监,司衣女官上前来行礼,陈期虚扶了一把,说:“不必多礼,可是郡主的衣裳出了差错吗?”
女官摇了摇头说:“差错是没有,但是郡主今日让人来传话想加一件头纱,奴婢选了半天选不出颜色,想请陈大人来拿个主意。”
陈期心道个个都拿我做法子呢,但是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笑着说:“那我去看看吧。”说完就跟女官进了里殿,女官将各色的布料摆在他的面前,他看了一会觉得眼前发花,闭气眼睛想了一会,红的像成亲,白的像出殡,织金的俗气,错银的又不够高贵。
陈期揉着自己的额角,一个劲的犯难,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人说:“这有什么可难的。”他睁眼一看,却是三皇子秦华钟,今日他穿的是一身绣莲花的月白色道袍,带着一顶莲花冠,莫名的生出几分仙风道骨。陈期急忙上前行礼,说:“三殿下今日怎么的空了。”
秦华钟摆了摆袖子,说:“今日进宫陪皇后娘娘办法会,抽了空子来瞧云儿的衣裳首饰,倒瞧见你在这犯难。”
陈期今日因为心中不安,脾气也不那么柔顺,自己站起身来,将样版都横在秦华钟的面前,样子是恭顺的,说话却带了几分负气的意思,说:“请殿下定夺吧。”
秦华钟的手拂过各色的布料,说:“云儿想要个头纱无非是因为要经过大正殿前,不想让那么多人瞧她,不如做个帷帽,做个珍珠链装饰的浅露和绢花装饰的幂离,云儿的阿娘喜欢茶花,绢花就做成茶花的样子,保准喜欢。”
陈期没由来的觉得气馁,淡淡的说:“那就照殿下说的来吧,殿下与郡主莫逆之交,郡主的喜好殿下自然是最清楚的。”
秦华钟的桃花眼瞄了他一下,说:“那是自然,我俩一同开府,仁嘉太子特意选了两座挨得近的宅子给我们,皇后娘娘还嘱咐了我多多照看云儿,她是我自小看大的,当然是了解的。”
陈期的心又开始翻滚起来,他生出一分要立刻见到南知云的冲动,他想再闻一闻那种味道,但又不得不忍下来,他想起某一个冬日的午后,他路过下人房的时候闻到橘皮在炉子边烤焦的味道,他想进去要两个橘子吃可又不好意思,他自己在门口站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直到奶嬷嬷找到他,他也没要来这两个橘子。
陈期说:“云郡主可是也进宫来了吗?”
秦华钟说:“那是自然的,自从仁嘉太子薨了之后,云儿每年都来陪皇后娘娘过中元节,宫门下钥之前才会离开。”陈期注意到秦华钟提到仁嘉太子的的时候,眼角不自觉的向下垂了垂,虽然陈期从来没见过这位太子,但是他却知道这是帝后心中最大的痛处,仁嘉太子是帝后的长子,四岁出阁读书,十六岁监国理政。他在南书阁里收拾旧日的奏疏,常能见到太子的朱批,能看出是位很有能力的储君,仁嘉太子薨逝之后史官们更是为他立书修传,将他描绘成古往今来第一的太子,但是这位天下第一的皇子卒于天德二十三年,那年他二十五岁。
陈期想到眼前的三皇子必定也是得过仁嘉太子的照拂吧,正想着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说是皇后娘娘寻三皇子回去,秦华钟又把司衣女官叫过来嘱咐了几句,就和陈期告辞回去了。
陈期看了看已经赶制出来的部分,觉得没什么问题之后也返回了南书阁。南书阁的西厢房是给当值的官员休息的地方,小丫鬟给陈期端了一点吃食,中元节的这几天都是素食,陈期吃了几口觉得没什么滋味就放到一边,去了窗边的罗汉床上歇午觉。
陈期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推自己,睁眼一看是小丫鬟焦急的脸,一边推自己一边喊:“陈大人快醒醒。”
陈期坐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迷迷糊糊的说:“怎么了?”
小丫鬟急急的说:“陛下喝多了,正在书房里发脾气呢。”
陈期的脑子嗡的一声,一边穿鞋一边问:“有人去回皇后娘娘吗?”小丫鬟摇了摇头,陈期在心里叹了口气,推了一把小丫鬟,说:“马上去请皇后娘娘来。”说完自己就往正房跑,跑到门口看见一帮的丫鬟黄门站在门口,他把这些人都打发走,进门就看见散落了一地的毛笔,纸张,皇帝瘫坐在椅子上,陈期小心翼翼的走到皇帝的身边,低声说:“陛下。”
皇帝慢慢直起身子,陈期看皇帝脸色潮红,衣裳的扣子开了两颗,露着明黄色的中衣。他伸手想将他的扣子扣好,皇帝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喃喃的说:“阿言,我不想做皇帝,我就想在云州和你在一起。”
陈期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手有一点发抖,他慢慢的跪到地上,这时因为午睡变的松散的发髻散落开来,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皇帝抚上他的头发,低低的说:“阿言。”
这时的陈期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全身都在发抖,皇帝继续说:“你说做皇帝有什么开心的。”突然皇帝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陈期一时吃痛,脱口而出:“阿爷,痛。”皇帝松开手,慢慢的托起他的下巴,陈期的脸仰起来,嘴唇因为恐惧泛着微微的白色,皇帝的手掐着他的下巴,定定的看着他,忽然皇帝松开手,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双手拍着椅子的扶手,高声喊道:“你不是阿言,不是阿言。”
陈期挨了一脚,身子歪到了一边,这时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站在门口说:“陛下,您是喝多了吗?”
陈期抬头去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戴着一顶九翅凤冠,陈期松了一口气,心道救命的皇后娘娘终于是来了。陈期急忙站起来退到一边,皇后娘娘走来,握住皇帝的手说:“陛下。”
皇帝无神的眼转向皇后,低低的说:“梓潼,朕有些醉了。”
陈期见皇帝神智清醒了一些了,急忙退了出来,谁知道出门就碰见了南知云,陈期一脸的狼狈样子,低着头不敢说话,倒是南知云一把拽住他,小声的说:“陛下打你了。”
陈期点了点头,南知云拽着他往西厢房走,唤了小丫鬟端水进来,又让红蕊给他梳头,南知云拧了湿毛巾递给他,说:“你受委屈了。”
陈期还是低着头,也不接南知云的毛巾,说:“不敢劳动云郡主。”
南知云也不同他生气,拿毛巾替他搽脸,陈期也不躲,任由南知云摆布,南知云一边给他搽脸一边说:“一会儿我送你出宫吧,你去我家跟表哥下会棋,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又吩咐红蕊留下陪着他,自己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