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照，教室里已响彻早读声浪。我悄然穿行于教室之间，目光所及，是孩子们伏案而读的身影，那一个个弓着的脊背，连绵起伏，宛如一片被沉重石块压弯了腰的庄稼，只留下沉默的喘息。粉笔灰的微尘在光线中浮游，翻书的沙沙声像无数枯叶在风中摩擦，似有无形的手，悄然扼住喉咙深处，呼吸也愈发艰难起来。
我见过不同阶段、不同身份之人，都在教育的巨大磨盘下弯下了脊梁。小学课堂里，一个瘦小的女孩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握紧铅笔的指节发白，盯着试卷上那道未解的难题，眼神中渐渐弥漫开一片茫然的水雾——仿佛被压在了黑沉沉、密不透风的石下，挣扎的每一口呼吸都成了奢望。高中教室的深夜，一盏孤灯下，堆叠如山的习题册边，一个少年突然将一张满分的作文纸撕得粉碎，碎片纷纷飘落进残留咖啡的杯子里；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被过度透支后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荒芜。后来，他竟又成了年轻的教师，在讲台上，他目光偶尔掠过那些低垂的颈项，如同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剪影；他在深夜备课的案前，蓦地伸手，将精心编写的教案撕得粉碎——那纸片，如纷纷扬扬的雪，无声落满了疲惫的桌角。原来教育，竟是一道代代相传的沉重符咒，以弓着腰为代价，交换一种名为“未来”的虚幻许诺。
而在这符咒的后面，悬着社会与家庭共同织就的巨大罗网：“状元摇篮”的锦旗招展在墙上，如一只无形的手，将师生牢牢缚在分数战车上；“重点率”的红榜如鞭子般高悬，抽打着学校马不停蹄地运转；父母焦灼的期盼，如同密不透风的茧，一层层缠绕住孩子萌动的心芽——我们终于培养出了最完美的容器，只消在顶端留个透气的孔，一切便皆大欢喜。
课间铃响，我踱出教学楼，偶见一群低年级孩子奔涌而出，个个脚步轻快，蹦跳着冲向操场。阳光慷慨地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向远处那一排高年级教室的窗口——那里面，仍隐约可见伏案于书堆间的身影，纹丝不动。
我心中蓦然涌起一阵刺痛：那窗内弓着的脊背，是成长于无形的铁笼中？抑或是在铁笼之外，便不配生长？倘若我们只懂得塑造标准尺寸的容器，那么灵魂的呼吸又该何处安放？
最沉痛的窒息，并非来自完全黑暗，而是目睹那些本可以挺直的脊背，在所谓光明的路途上，被磨弯成一道无言的伤痕——一种对生命原初挺拔的默然背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