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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终于做出了重大的决定:在今年山形下雪之前,去她神奈川的女儿家里住上一段时间。
至于这段时间有多长,我们都心照不宣:等这一冬的雪都化完了,明年的春天来的时候。
我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读刘亮程的《寒风吹彻》时,最怕读到写姑妈的那段: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刘亮程又写到: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的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可是,姑妈最终还是被留在了某个冬天。
这些话,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脑子里住下了。
我住的地方——日本山形县的冬天,对于老人来说,就像刘亮程笔下的《寒风吹彻》里的冬天。
2007年的5月,公公误食咖啡粉窒息而死。他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最后痴呆(日本人称认知症),十多年来,都是婆婆一个人照顾。葬礼上,公公的兄弟姐妹们从日本各地赶来,在大阪的小妹妹已是六十多。“要是在二月,雪天盖地的,回来就太不方便了。看,今天,天气真好,大哥很会选日子的。”那天,她如是说,大家齐点头,眼睛里充满了对逝者的深深谢意。外面的樱花树,正值含苞未放,终于憋不住了,绽开了花蕾,像婆婆脸上的皱纹。山形的樱花,总是开在5月。樱花开了,春天也就真正的来了。婆婆也跟着感叹樱花和春天的实际性的到来,她的皱纹看起来又充满了轻松的释放:她终于熬出来了。公公的葬礼结束后,她便给自己换了台大冰箱。
我第一次知道,人不能随便找个日子离开这个世界,而是要为活着的人,躲开冰天雪地,寒风吹彻,选在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季节。那一刻,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愫袭来:当一个老人,尤其一个不能自理多年的老人离去的时候,这个家和这个国家并没有多大的悲伤,就像自然界中的花开花落,冬去春来,有生有死,无声无息。
我也第一次知道,这些在山形雪国的冬天里长大的长辈们,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多半是为了寻找一个无雪的冬天的。葬礼上,“还是家乡的水好喝……”公公的在东京的大妹妹又如是说,大家又齐点头。我知道,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落叶归根之意。因为他们知道,家乡的冬天对于一个老人意味着什么。所谓的“根”不是你出生的地方,而是你长大了把家安放的地方。听着他们不夹带方言的标准日本语,我惊讶自己说出来的方言比他们还要地道,又不由得感慨自己:我人生的大半在日本度过,国内的老家已经不在,当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是不是既要选择季节又要选择国度呢?这对于一个老人的“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说回雪,雪国。这里的冬天,尤其一月和二月,人与雪是一场一场的博弈(……省略博弈的描述若干字)。三月,当道路两边的雪墙终于矮了下来,我便忘了雪无休止的降临造成的方方面面的困扰而产生的愤怒,更忘了暴风雪吹打着车的挡风玻璃使我迷失在白色的混沌的荒野中而产生的恐惧。因为,我还年轻,我有一个健康的躯体足够接受冬天的挑战而不需要躲避冬天。
可是,婆婆就不行了。婆婆今年86岁,腰更弯了,腿更圈了,膝盖更疼了,耳朵更背了。
公公去世后,婆婆一直独居,她的家距离我家只有二三十米。日本人形容这个距离是“汤不会凉的距离”。婆婆喜欢料理,这就是她为什么换大冰箱的缘故。她看电视里的料理节目,学着人家买好多食材塞满冰箱。她也喜欢为我们做她的拿手菜,只是最近,她做的东西越来越甜了,他的儿子还会在瞬间发现里面的头发。
婆婆一生没有工作过。她们那个年代,家庭主妇就是职业。她会开车,包括我不会开的手挡车。78岁那一年,我发现她车上的小伤痕越来越多。在哪儿刮的?我问,她说,有吗?不知道。我便不再问。她有一只耳朵听力近乎绝望,据说年轻时耽误了治疗。我与她说话要对着好使的耳朵,还要掌握声音的分贝,不能高也不能低,不能粗也不能细。有一天,她出去买菜回来,下着雨,倒车时撞到停在旁边的他儿子的车。第二天我发现后找她,她略显尴尬,说,是吗?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便不再问了,因为我相信她:撞上了的那一刻,她是没有觉察的。那天,她儿子大声地、毫不客气地对她吼:不准再驾。婆婆没敢吱声。那段时间,电视上天天报道高龄者驾车的交通事故,婆婆也怕了。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以后买菜怎么办?
不久,伤痕累累的车被处理了。从那之后,我和我的车便成了她的“腿”。我这条“腿”,当到现在。
婆婆是那种天生肥胖型的女人,年轻时的照片也是肥肥的感觉,老了就是松松垮垮的肥胖,她的腿和膝盖因关节变形而疼痛,时轻时重。即使再疼,她执意不放弃每个周日去超市买菜。为什么是周日,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那家超市周日的积分率比平时高十倍,她很在乎这个十倍。所以,每个周日是不完全属于我的,我推迟了很多周日的约会。
婆婆有个习惯,说话不直接,前奏很长。而我希望有明确的要求,我会有计划地做,会根据我的时间安排她的事。这么多年,不知道是她不了解我,还是我不愿适应她,她的转弯抹角的请求使我变得不耐烦和沉默。忍不住了我就说,您结论先行,买还是不买,去哪个店里买什么,直说,这样我心里有底,也好安排。婆婆便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也不便再说。只是开车,停车,下车。到达目的地之后,我会先迅速进店,找到一台推车,拉到车门处,固定好位置才让婆婆下车。婆婆就把身体的重量压在推车身上,两腿蹒跚地寻找她要买的东西。我跟在后面,怕她摔着也怕她碰撞到别人。婆婆对我说的最多的是“谢谢”,有时候每个动作都要被她感谢,我便也麻木了,不再一一回应。这些动作,在冬天做起来便不轻松了,甚至可以说是艰难。而这里的冬天是最漫长的,有时侯,我希望她放弃那一个个漫天飞舞的雪天,可是她没有。
进入12月,婆婆忙了起来。越冬的白菜、萝卜、青菜要买一大堆。我是她的车夫加搬运工。一个星期后,她说腿疼膝盖疼,走起路来很是吃力。我想也许是天冷的问题,便问,能去买菜吗?她说,能。
照样拉她去超市,我主动推来轮椅由她坐上。我推着她松松软软肥胖的身体,感受到未曾有的阻力,忍不住低头问她,您现在的体重是多少?婆婆回答,68公斤,很重,是吧?我说,是啊。然后我们都笑起来。我推着她,闻到她头发的味道,应该是好久没洗了。想到她的家也是越来越杂乱不堪,冰箱里过期的食品越来越多。
买完菜,她满足地对我说,谢谢,这样比自己压着推车走轻松多了。而我在一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回家的车上,她又说,给她女儿的腌萝卜腌白菜腌青菜都做好了,麻烦你有时间给寄过去。我顿时明白她腿疼膝盖疼的原因了。买那么多菜,原来是为了给女儿腌咸菜,腿和膝盖疼得不能走路,原来是因腌咸菜而操劳过度。忘了说了,婆婆腌的咸菜,我不吃,她儿子也不吃。
给她在神奈川的女儿打电话,说把咸菜邮走了,明天就到。她女儿说,谢谢。山形下雪了吗?我说,还没下。奶奶最近腿疼走不了多少路了,据说今年的冬天雪多。她女儿说,她是不是痴呆了,给她打电话,答非所问的,好难沟通,估计连澡都懒得洗吧,早就让她过到我这里来住了,她就是不来。
我说,要不我再问问她?
于是,第二天我便问婆婆。婆婆说,去也行啊!没想到她这么快答应,我便兴奋地告诉她女儿。于是我们便商量日程以及其他事宜。
时间最终定为周二,地点最终定在山形和神奈川的中间,栎木县佐野市的高速公路服务站。她儿子和女儿分别开车到那里集合,一个交人,一个接人。我国内有个朋友开玩笑地说:你们好像金三角交易〇〇,两位大佬在交界处提货……
就这样,婆婆交给她女儿了。后备箱里装满了很多食物和很少的衣物(她女儿说衣服可以现买)。我告诉她女儿,奶奶的身上有银行的存折和取出来的20万(日元)。她女儿说,不用她花钱。
婆婆走后的第二天,山形下了第一场雪,有50多公分。我们都很高兴,赶在了下雪前完成了“交接”任务。他儿子把她交给他妹妹的时候,开了句玩笑:不要回来了。老太太的葬礼就在神奈川办了,那里又不下雪。
他妹妹呵呵地笑,他妈妈也跟着呵呵地笑。也许她听见了,也许她没听见,只是看见别人笑她才笑。对,她有这个毛病。或许她对于死亡,早就做好了准备,正如她早就给自己入了死亡保险一样。她曾对我说过,这份保险的死亡保证金是200万(日元),估计办我的葬礼足够了。
我,没笑。“死” “葬礼”这是中国人忌讳的语言。我想,婆婆躲过这个冬天,是否还能回来呢?而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她回来还是不希望她回来。
算起来,婆婆去她女儿家已经一个星期了。对面的房子不再有灯光,早晨醒来时看到一夜之间变白了的世界,我会产生几秒的幻觉和慌乱,继而便安心了:老太太已经不在这里的冬天了,她在一个无雪的地方,身边有她女儿照顾,那个办事彻头彻尾的女儿,应该是从头到脚地照顾她。想到这,我又多了些许轻松和高兴。
此刻NHK电视台正在播放新闻:今天,日本东北各地普降大雪,山形县月山下的“志津地区”积雪2米,被称为豪雪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