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一个总是灰头土脸的农民工，是这个社会最底层最卑微的人。

        我的父亲出生于江西的一个偏僻小农村，祖父是村里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产无业的二流子，祖母是瘸了一条腿的残疾人。他们的结合，门当户对，十分般配。出生于这样的家庭是不幸的，然而更不幸的是，不到十岁时，我那总是挨打的瘸了一条腿的勤劳能干的祖母就去世了，撇下两个更加年幼的姑姑，以及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祖父。父亲从此过上了还不如孤儿的日子，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那或悲惨或不幸的童年一晃而过。

      转眼就到娶妻的年纪，这样的家庭条件自然是很难娶到老婆的，一顶草房子，一屁股债，一个“二流子”父亲，哪家姑娘愿意嫁到这样的人家来。这一耗便耗到了二十七八，就在村里人都觉得父亲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只有一个破草房子的父亲居然出人意料的娶到了老婆，只不过这是另一个不被看好的苦命女人。她家的故事比余华的《活着》都更让人心碎。在当时，我们村里没人认为她是一个智力正常的人。毕竟这样的结合才门当户对，十分般配。不管怎么样，父亲终究是娶到老婆了。

      没过多久，我就出生了。即使父亲是一个特别勤劳的人，他终日耕作劳动，但家里还是一贫如洗，以至于母亲怀孕的时候一点有营养的东西都没有吃，以至于我生下来就瘦小干巴，以至于还是婴儿的我差点饿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他们都早已习惯了贫穷与苦难，重要的是我的爸爸妈妈终于有个像样的家了，有了孩子，有了希望。

      家里很穷，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我的父母好像哀的时候不多。家里住的草房子，每当下大雨的时候，屋顶都会被砸出一个洞来，有一次雨后天晴，天也黑了，他们说笑道：你看我们家多好，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星星。我想我的乐观也是源自于这里吧。很多年后，我看奇葩说才更能理解这种乐观，马东说：“心里很苦的人，一丝甜就能填满。”摸惯了黑的人，一两颗星星的亮光，就能照耀整个苦难的日子。

        在我六岁的时候，父亲终于还清了“祖父”欠的老债，还清了娶老婆欠的债。还存了一点小钱再借一些钱，盖了两间砖瓦房。红砖青瓦，很是漂亮。小房子靠近马路，马路旁就是一条蜿蜒的小溪，溪边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大树。大树上会停靠很多知了，知了最聒噪的时候，我的弟弟来到了我们身边。

        日子终于越来越好了。只是没过多久，母亲生病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难以想象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母亲的病，使刚有点起色的贫困家庭雪上加霜，他要带妻子看病，要养一个老人，两个孩子，弟弟要上幼儿园，我要上小学（那个时候还没有9年义务教育），他要去工地搬砖赚钱，要往田里耕作赚粮，他一天只有24个小时，他只有一副血肉之躯。40多度高温下的南昌，稻田里的水都晒得滚烫，佝偻着腰把秧苗一根一根插入泥土里，双腿在泥泞的田中艰难后退，双手尽可能快地剥离根苗，一插一退重复成千上万次、成千上万次……汗水咸咸的一直流向眼睛，流向嘴巴，太阳炙烤着，田里可能的水蛭会出来吸血。十几亩田，广阔的好像永远也种不完，连直起腰抬起头来看一下天空，都觉得奢侈。

        很多年后，我在凉飕飕的空调房里读到“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只热，但惜夏日长。”眼泪就不自觉地滑落下来，我想起了05年的那个夏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年夏天，父亲还有一个割伤的大拇指，伤口还没愈合就在稻田里插秧，血水和着泥水，指头肿成萝卜头。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它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它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父亲继续辛苦地劳作着，三年后，在小姑姑的帮助下，我们家盖起了一栋两层小楼房。当然，又欠了一屁股债。我开始读初中，弟弟开始上小学。妈妈的病虽然好得差不多了，却不能太辛劳，只能干点轻松的活儿。家里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父亲的担子也越来越重。我的族亲劝我爸，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晚要嫁人，像村里大多数人一样送去镇上读几年就算不错了，更何况你家这种情况。而我的父亲却坚定地花了两千多块钱“巨款”把我送去了县城里最好的初中（之一）。他自己只读了不到一个学期的书，认字都是跟着电视学的，以前他没得选。而如今，他想尽他的能力给他的孩子最好的。那是08年的夏天，北京开奥运会，举国上下都很欢乐。我也很欢乐！

        本来我们在村里就是最穷的，进了城更是穷上加穷，班上的同学大都是县里的“非富即贵”，我因为贫穷偶尔会有自卑了，而我的父亲告诉我：“我们穿二十块钱的新衣服和别人穿两千块的新衣服的快乐是一样的，别人再有钱，我们又不花他的，又不求他，有钱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开导了我的“自卑”，而我知道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想得开，尤其是每次开完家长会的时候。他总会假装不经意地开玩笑地问我：“你不会嫌弃爸爸是个土包子吧，哈哈哈哈！”我也会很默契地嘻嘻哈哈地笑着说：“怎么会，哈哈哈哈”。我心里知道，不求人的父亲自卑了。

      从2008年到2014年，从初中到高中，有很多个周末，在夕阳下，在暮色里，我的父亲骑着他破烂的摩托车载着他心爱的女儿，驰骋在乡间蜿蜒的小道上，穿过荷叶的清香，虫蛙的鸣叫，满天的繁星，金灿灿的稻田，绵绵的细雨，凛冽的寒风。走过春夏秋冬，穿过风霜雨雪。我常常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座上，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手舞足不蹈地聊梦想，聊美好的未来（俗称吹牛）……

      后来，高考考的不怎么样，人也更懂事了，我知道我不会有出息了。我失落地跟父亲说：“我真没用，就会’测（方言，骗）爷哄娘’”。他说：“你哄爸爸，爸爸就很开心了。”你看，他总是一丝甜就能填满。“不要想那么多，不违法犯罪，勤劳肯干，好好地过日子就很好了。”这是父亲最常对我们说的期许。

        我父亲的经历很苦很苦，农村并不是田园牧歌。去年上映的隐入尘烟很像我父母的前半生，只不过父亲在这些人生的磨难中，体悟出了生活的真谛，他没有文化，却比很多有文化的人更富有智慧。再加上有我和弟弟，我们一家人可以谱写一出苦尽甘来，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后续。我想这也是婚姻和生育的意义吧，苦命的人抱团取暖，有孩子便有希望！对于那些痛苦的过去，我不能替我父亲原谅，但也不想去过多的书写那些人事上折磨，那些痛苦希望都随风飘散去吧……

      生活对父亲很残酷，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父亲母亲的呵护与爱，从来没有感受过手足兄弟的支持与照顾，生活给了父亲很多苦难，可是他从来都不抱怨，只是如同老黄牛一般在田地里耕作，在工地上劳动，自强不息，他总是相信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能给他的妻子孩子带来美好的生活。

      如果说我的世界上只存在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我父亲对待人生的态度，厚德载物，自强不息！

      作为人子，尽管祖父对他多有折磨，可他依旧恪尽人伦孝道，让祖父善终，作为丈夫，他体贴妻子，不离不弃，在外努力赚钱，回家也会做饭扫地，作为父亲，他更是尽职尽责，不仅努力给我们创造好的物质条件，给我们一个温馨有爱的家，也给我们自尊自信自强不息的灵魂。

        我的父亲可以说是一个文盲，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一个穿梭在城市里的灰头土脸的农民工，但在我这却是一个有着高贵灵魂的伟大的人，一个真真正正“大写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写于暨大华文学院

                                        2023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