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六个月的疫情终于得到控制以后,两年后的六月,白思危重新踏上这片土地,走进这家蛋糕店时,店主认出他的模样,他们坐在休息区叙旧,她讲起后来的故事。那台玻璃柜的生命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一切源于她做食物银行的想法。她想把店里当天没有卖掉的点心放进玻璃柜中,供有需求者免费取用。可是到来的并不是真正需要食物的人,而是一群经过口耳相传日益增多的老人。他们在窄小的门前抢夺柜子里的食物,争夺激烈使人难以与坐公交车时颤巍巍的样子形成联系。免费是治疗衰老的最有用的药物。他们在家里教导孩子出门排队,可是在外面却把所谓的行为准则抛在身后。他们挤着,闹着,吵着,当食物被抢光以后,不知谁开始起哄,要求她把店里正在售卖的蛋糕拿出来。躁乱的大妈们用自己惯用的说辞教训斥她不会卖货,用生硬的态度打断她的解释,路人们听着他们高声训斥,一起站在了道德的高地上。善心在贪婪面前寸步难行。人群退散后,她看到地面上有一块被踩成纸片的法风烧饼,培根被碾成肉泥,雪白的沙拉酱沾满鞋底的泥土。叙旧完毕,临走时,她像当年一样送给他一份蛋糕礼盒。只是当日装着的都是双人份,而那天里面只有一份。白思危像当年一样道谢,她像当年一样对他的未来送去祝福。他和向小夕都记得,当年店主的祝愿,“祝二位像奶油与蛋糕一样永不分离。”奇怪的比喻,真心的祝福。
直到后来疫情最为严重的二月,白思危在给居民做病体检测时感到面罩漏风,导师得知后担心他被感染把他送进隔离病房观察。那天晚上异常寒冷,相应号召坚持不出门的向小夕在家里用鸡蛋和电饭锅做出一份没有奶油的生日蛋糕。二十一岁的生日没有蜡烛,没有礼物,也没有陪伴。白思危在遥远的鹿远,爸妈在各自的岗位上严阵以待。向小夕咬下一口蛋糕,嘴里只有白砂糖的甜味。她一边嚼一边心痛,就在生日前两天,她提出了分手。
与此同时,在隔离病房等待命运审判的白思危点了一份奶油蛋糕,可是没有人能送过来。照料他的护士把自己带来的小面包放进他的饭盒中,勉强算是安慰。几天后,白居安在与哥哥交流中得知哥哥的想法,他立马骑上电车把奶油蛋糕送进了医院。
向小夕为男友高尚的思想而开心,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拿起另一个留言簿,躲开白思危的目光写下一句神秘的留言,当他想要知道其中内容时,她坚定地拒绝了。“说出来的愿望就不是愿望了。”她像个小女孩般固执地把生日许愿那套说辞搬过来当作理由。从那时起,一直到许多年后,白思危每次重返这座图书馆时,总会留意门口的留言簿,他翻过一本又一本,却没有找到当年向小夕写过的那本。她的愿望被尘封在时光中,不知谁有幸目睹了她的秘密。他翻阅了别人的生命,别人也翻阅了他的生命,不知谁看过他的留言,有没有人在留言旁边再写一条留言?多年寻找答案未果后,每次从图书馆离开,他都会想向小夕有没有实现愿望。
当晚他们吃了烤鱼。一张宽大的平鱼躺在盘子里,金黄的外表散发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向小夕爱上了外酥里嫩的口感,一块雪白鱼肉被酥脆的鱼皮覆盖,蘸着孜然粉吃下,简直回味无穷。饭桌上,她询问白思危什么时候唱歌给她听,白思危摘下细小的鱼刺,把鱼肉放到她面前。“不要着急,吃完饭就唱。”
他早就想好要唱什么了,这两天耳机里单曲循环的歌正是他要唱的。他在空闲的时候偷偷练习,以免唱歌时忘记歌词。晚上睡觉的时候听,骑车的时候听,脑子里练习程度不亚于举办一场演唱会。许多年以后,白思危走在天河海岸的沙滩上,将会想起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他们坐在公园长椅上,白纸一样的灯光下,深沉宁静的夜幕中,留下甜美的回忆。幽静的公园没有路人过往,晚风微凉,空气蕴含着水滴,天空尽头传来清脆的雷声。在这样的情景下,白思危唱出令向小夕为之震惊的歌曲,那是一首披着时代灰尘的歌,他的声音像留声机一样磁性,怀旧之音靡靡,歌声悠扬。
“Не слышны в саду даже шорохи.Всёздесь замерло до утра.”他呼气,他开口。歌曲由此展开,勾勒出美好的意境。
向小夕默默地听着,双手无声地打着节奏。她歪着头看着他,那副低沉的嗓音似乎很适合唱这首歌。美中不足的是他俄语发音并不标准,可是并不妨碍他唱,她听。整做公园如同词中所写那样,深夜的花园安静无比,河水静静流泛起悠远的波浪。
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良夜,相视的恋人们眼里却闪烁着清凉的月光。唱到后半段时,白思危切回中文,向小夕终于听懂了歌词。正如白思危那样,多年以后,向小夕重新踏上这片土沙滩时,她将会想起白思危唱到“真心祝福你好姑娘”一句时清澈的目光,一道穿越万水千山的目光,一道澄澈透明不带杂质的目光。歌声与话语融进她的心房。像是被施展了魔法,在往后的生活中,向小夕总能听到这首:电视里背景音乐里,甚至婚礼上,就连她提出分手过去一分钟以后,正在随机播放歌曲的手机自动切成这首歌,而无论何时何地歌声响起,她便会忍不住地想起最初唱给她听的那个人的模样。明明早已把他留在昨天,可是总能在路边某棵大树下看到他的身影。
歌声结束,她欢快地搂住他的肩膀。“想不到你居然会用俄语唱歌。”
他羞怯一笑,“小时候姥姥教过我一些,年轻的时候她参加过合唱团。”
“这首歌好耳熟,叫什么名字。”她侧着脸,灯光剪出一片美丽的倩影。
“莫斯科郊外的小路上。”
她听后,便开了个玩笑,“此情此景,从你口中唱出,应该叫天河边上的公园。”随即,她心满意足地抱住白思危,紧紧地贴着他,
“你仔细听,我想对你说:你为我栽下爱情的种子,在盛夏的晚风中绽放,夜幕能遮住我羞红的脸庞,却遮不住我炽热的心。”她在他左边的脸蛋亲下,“这一吻洗去过往所有悲痛,”她在他右边的脸蛋亲下,“这一吻将陷入思念深渊的灵魂拯救。”她在他的耳边倾诉爱意,“我们是普通人爱情使彼此成为对方的天使。无论是否在月光之下,我对你的衷心永远不变,许下神圣的誓言。吾爱如沧海般广阔,如群星般璀璨。异地相爱注定要轰轰烈烈,否则很难坚持到底。再热烈的言语都不及陪在身边时普通的拥抱。异地相爱的人是勇敢的战士。我亲爱的你啊,再让我抱抱你吧,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们的掌心紧密贴合,你的脸蛋攀登上我鼻尖的高峰,彼此之间温热的吐息能融化一切距离凝结的寒冰。我们双唇相依,就连比翼鸟都要羡慕。”她抬头亲吻白思危,手放到他的后脑上微微用力,控制着他不要逃跑。他做出同样的回应,心软得都快要化掉。他们相依直至雷声轰鸣,几粒豆大的雨点碎在地面时停下。那是一场如一个世纪般漫长的亲吻,爱意在闷热的空气中浓浓绽放。尽管停止亲吻,他们却紧紧抱着对方,直到倾盆大雨把这对磁石般的恋人冲刷开。他们在泥土的芳香中奔跑,雨点打在身上有些微微痛感。白思危徒劳的用双手为她挡雨,二人最终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跑回酒店。平日里糟糕的事情此时变得无比美好,就算下一秒被海啸吞没,他们也能拉着手慷慨赴死。
离别在即,他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体会生活,想要做的事情很多,时间却太少。无数个不眠夜换来短暂的陪伴。打伞也好,不打伞也罢,各有各的浪漫,各有各的回忆。见一次面太过不易,相互坚持就是最大的情意。这是一个不认可网恋的时代,也是一个对网恋有偏见的时代。很少有人真心祝福他们天长地久,每当在外人面前提起爱人时,免不了听到关于距离的劝告以及对衷心的质疑。她在不同夜晚祈祷着相同的内容,所有祝福都飘进风中,送给千里之外的他。明明那么近,每天都能分享生活,却又那么远,除了分享生活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哥哥和父亲都在一线奋斗,白居安自然不甘落后,他报名志愿者当起了外卖小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行,为每家每户送去日常生活用品。黄色的头盔是他的钢铁面罩,黑黄相间的大衣是他坚实的铠甲,沉重的电动车是他胯下喘着鼻息的骏马,他像古代的骑士一样拉风,拧动把手的时候喊了一声“驾”。蛋糕送到以后,白思危在病房咬下一口奶油蛋糕,想起两年前短发店员的祝福,想起骑行时的欢声笑语。向小夕吃蛋糕的模样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可爱的让人想抱住摸头。他们离开蛋糕店以后,向小夕在他身边骑着车子,没来由的问道:“我要是胖了怎么办,你会不会不爱我了。”
“胖了瘦了我都爱。”白思危觉得这样说不会使女友放心,又补充一句,“我会永远爱你的。”
他们在鹿港的城市里兜兜转转度过了平常的下午。稍晚些时候,白思危带着向小夕转入天河主路,他们沿着河边小路骑行,细长的芦苇蹭着岸边。向小夕早就知道关于天河的知识,可是每当她亲眼看到时依然发出感叹,多么长的一条河!白思危跟她讲起天河边的故事,然后再向小夕的建议下,他们骑上了惊蛰梁。电车靠边停下,他们站在桥上眺望着远去的河水,向小夕觉得心中无比开阔。从大暑梁上望向远方,目之所及皆是船舶,高楼以及高大的鹿远天幕。惊蛰梁这段周围只有马路,连建筑都很少,没有阻隔能让视线能飘到更远的地方。向东望去,河水与天空交接的地方就是大海。“如果在惊蛰时节来到惊蛰梁该多好。”她望向远方,思绪飘向远方。
“最好再撑一把伞,我可不想被淋湿。”他闻着晚风,努力把这一刻记在脑子里。
“春雷惊醒虫子,雨水唤醒爱情。”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我们一起看着鹿儿的眼泪落下,水上飘着小黄花。”
他搂住她,指尖拂过少女的脸颊。人们在不同的桥上欣赏着同一条河流,各自的心事与感情交织成一张庞大的网,这张网便是人间。
过了一会,他们就近去了堪称浪漫的图书馆。它像是古诗中描写的青衣女子,静静地伫立在天河岸边。图书馆与天河之间栽种着两颗茂盛的柳树,碧绿的枝条垂在河面上。
踏进图书馆大门起,他们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墙上挂着经过高超仿制技术做出来的画作,有的是古典作品,有的是现代作品。馆内灯光出奇的柔和,不刺眼也不暗淡,静谧之中蕴含一种复杂的浪漫,那种微妙气息绝不仅限于爱情。有罗密欧与朱丽叶月下幽会时的情人浪漫,也有以秋菊为餐露珠为水的君子浪漫,更有银河落九天那种磅礴的浪漫。人类思绪精华在此沉睡,先人的灵魂藏在他们的著作中某个角落。大仲马在基督山化名为水手辛巴德,莎士比亚在丹麦王宫窥见阴谋,伊万提斯跟在老骑士身后记录下他的言行,马尔克斯把自己关进小屋写下百年预言。
白思危与向小夕在琳琅满目的书柜迷失方向,各说各的所爱。低声争论中,白思危发现向小夕读过许多书,与之相比简直自愧不如。他看过的书除了课本便再也没有其他的书了。早些年他热衷于读网络小说,向小夕听到以后忍不住嗤之以鼻,她声称那些快餐文学没有丝毫营养价值。白思危反驳说没有弄懂经典,读再多也没用。二人由于分歧暂时分开,各自走向各自爱好的专柜。两年后的二月,白居安探望白思危时带去了两本中学时代买的名著,他躺在隔离病房那张苍白的床铺上第一次认真读完整本经典小说,渐渐理解前女友口中的营养蕴含的意思。他想和她聊聊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然而她不在了。恋爱的时候,她多次推荐他读一读《霍乱时期的爱情》,可是每次都以各自理由拒绝。这场疫情与书中的霍乱有异曲同工之妙,距离产生的相思蔓延在她的每一处,迟迟不退的高烧,怠倦的味蕾,无力做任何事情。心中的苦闷化作实在的痛苦扎在身上,解药却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白思危在医学区闲逛,无意间找到一本他在学校图书馆没有读完的书,他取下书籍,来到读书区。那里摆着一张张红木书桌,左上角立着一盏用拉线控制开关的台灯。一名老者坐在最里面认真地阅读,用手指着句子轻声念出。他坐在老者后面的桌旁,拉开台灯,开始阅读剩下的部分。
向小夕来到文学区,随手取下一本书,靠在书柜侧面翻阅。那正是她读了两遍然后推荐给白思危的书——《霍乱时期的爱情》。她扭开挂在书柜上的小台灯,一目十行地浏览。她背靠书柜,面前是一扇高大的落地窗,正好能看见缓缓流动的天河。天色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向小夕觉得有点疲惫,便直接坐在地上。当白思危找到她时,她正读到最后一部分。他挨着她坐下,目光落在书页上,向小夕把书翻到前面问道:“要不要我给你读一段,就像小时候听故事那样。”
他摇了摇头。
“不管读多少遍,我都为他们的爱情而流泪。“向小夕合上书本,眼里流出哀伤。
“为什么?”尽管不了解书中情节,他却努力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让聊天持续下去。
“一场等待了五十年的爱情值得为之感动。”她的声音充满平静,像天河的水,“第一遍读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觉得男主角坚持不下去了。”
“或许男主角也值得你感动。“白思危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没有多余的意思。
“但是我不明白,“她侧过脸问,”如果一个人婚前拥有数不清的性伴侣,那么他还值得拥有纯贞的爱情么?”她望着他的眼睛,试图寻找答案。
白思危思考了许久才得出令向小夕失望的结论。“不知道,可能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答案吧。”
时间仿佛静止了,柳枝不再摇摆,天河不再流动,直到向小夕说她饿了,二人之间的沉默才宣告结束。他们往出口走去,走到大门时,白思危发现门口那张宽敞的书桌上摆着三部厚厚的大部头留言簿。他翻开其中一本,里面写满了游客对某人想说的话,对现实不公的抱怨,对图书馆的意见,对未来祝愿,对爱人的呢喃,以及对过往岁月的流连。有的人写下很多,像是一段短小精悍的故事,旁边有一句不知谁写的留言,安慰心灵受创的作者。向小夕翻了翻两外两本,内容亦是如此。他们翻阅着留言簿,像是在翻阅别人生命中的片段,疾苦与幸福构成人间百态。白思危翻到后面的空白页,在向小夕的注视下,写下令他牢记一生的话——先辈们用宝贵的青春和生命为我们换来今天的生活,现在轮到我用青春与生命为下一代换更加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