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阿南(二)

文/绿亦歌

我在夜里入住这家客栈,负责等级的这家小妹打着哈欠,指了指走廊最末尾的房,又沉沉睡去。客栈不大,但是布置得十分整洁,房间很干净。

躺在床上,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中国,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这里有着自己的语言、文化和信仰。

二十三岁的司徒难,长眠于此。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带着黑色的棒球帽,在我家楼下等我,我一觉睡过了头,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急匆匆跑下楼。

他向我挥了挥拳头,做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下次再迟到,我揍你哦!”

我笑嘻嘻地取走他的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冲他吐了吐舌头:“得了吧,你又打不过我。”

他被我说中了,恶狠狠瞪了我一眼,骑上车,警告我:“下次不准迟到了!迟到的话我不会等你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笑着坐上他的后座,故意伸手抱着他的腰。

“谁让你抱我了!”果然,他暴躁的声音又响起来,“拿来你的魔爪!放开我!”

一路上好远都还能听到他的吼声“陈许诺!你听到没有!”

树上的花落了一地,四月天空蔚蓝,大约是樱花。

这是司徒难去世后,我第一次梦见他。我从梦中哭醒,那竟然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床,租了一辆自行车环绕小岛,灾后重建的工作做得很好,若是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会以为这里从来都只是一座安宁的小镇。印度阳光太强烈,我强忍着炎热,穿着长衣长裤。我皮肤本来就不白,和司徒难站在一起就更是惨不忍睹,像黑白双煞。

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司徒难还是我实在没办法抵抗这样毒辣的阳光,我忽然双手一松,从自行车上摔了下去。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我的客房里,负责登记的小妹松了一口气,叽里咕噜飞快的说了一大串印度话,我根本听不懂,迷茫的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跑出来房间。

我从床上坐起来,忽然想到有一年我深夜发烧,司徒难带着我去医院打点滴。我们就坐在医务室外面的长椅上,带着耳机听歌。那时候是冬天,医院里开着空调,算不上暖,又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一圈一圈系在我的脖子上。

上面还残留着司徒难的温度,暖到心底。

一旁的护士姐姐看了,笑着问我:“小姑娘真幸福,男朋友对你这么好。”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揉了揉鼻子。

我的思绪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断,有人说着英文从走廊尽头走来。他的脚步声很轻,很整齐,却莫名其妙让我觉得十分熟悉。

我坐在暗处,他自明处走来。

我听到有人说:“你醒了吗?”

我在那一刹那怔住。

不是因为他说的是中文,而是,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却像极了司徒难!

我猛地从床上跳下来,看到有人站在门口。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我的身体忽然一阵颤栗。我向前两步,看清了他的脸,东方人的面孔,五官端正,眉头有一道不深的疤。

他和司徒难的面相相去甚远,但是身材却极其相似,只是司徒比他更瘦一点。或者是因为我正在思念司徒难,他突然闯入,我才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他的眼睛,误认为是司徒难。

我呆呆地问:“你是中国人?”

他点点头:“你在路上中暑了,我是这家客栈的老板。”

我根本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我急迫地问到:“你又中文名字吗?”

“有,”他说,声音清朗,“我是欧阳景。”

我失望至极地垂下眼,我说:“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摇摇头:“这里日光太强烈,经常有人中暑。你可以让阿曼达带你去买一顶帽子。”

话音刚落,一个女子从他身后探头,关切地问我:“你没事了吧?”

她的手搭在欧阳景的肩膀上,足以表明两人的亲密。她应该是印度人,皮肤比小麦色还要深一点,五官却非常漂亮。

我点点头:“你好,是你带我回来的吗?”

“阿曼达,”欧阳景笑着给我介绍,“我的未婚妻”

“你叫阿曼达?”我问。

“是的。”她微笑。

“好巧,”我笑了笑,“我的英文名也叫阿曼达,不过都是高中上英语课时候的事情了,上大学就没再用过。”

“是吗?还真是有缘。”

再聊了几句,我才知道今天阿曼达本来是准备去医院检查,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为了带我回客栈,她耽搁了行程。

“真是太抱歉。”

她笑着摇摇头:“没有关系,正好明天的话,可以让欧阳陪我一起去。”

真在帮我翻译的欧阳景听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嗯,明天我陪你去。”

他这样一笑,我却又怔住了。

他长得浓眉大眼,可是笑起来,却和司徒难像极了。我一时之间忘了该说 “ 恭喜。”

他没有发现我的不对劲,还笑对我说:“我们这个月底会举行婚礼,如果陈小姐那时候还在印度的话,可以来参加。”

欧阳景和阿曼达离开后,我躺在床上,觉得思绪有些混乱。

其实我曾经幻想过许多次,要是我和司徒难有个孩子就好了,如果是这样,或许我就不会那样痛苦。

以前我和司徒难说到未来的时候,也提过,司徒难坚持要女儿,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听人说吗?儿子像妈,要是生得是儿子,像你一样笨,连老婆都娶不到。

我气得牙痒痒,拿枕头砸他。他笑嘻嘻地说:“不准打脸。”

司徒难出事后,我有一段时间不吃不喝,胃口全无,每天靠着注射葡萄糖维持生命。我想他想得快发疯,走路的时候、喝水的时候、听歌的时候……无论我在做什么,我脑海里都能想到他。

我父母都很担心我,在我渐渐回复之后,他们一直希望我能够走出这段阴影。

我念高中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和司徒难在一起,收到过男生的情书,是高年级的学长。对方不但给我写情书,还总是阴魂不散,来教室门口堵我。有一次司徒少爷难得提早来到学校,正好撞见学长在教室里对我吹口哨,司徒难猛地一角踹在教室门上,把我吓了一跳。

他面无表情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对学长说:“滚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司徒难和人动真格地打架。我这才知道,以前我欺负司徒难,嘲笑他花孔雀,其实都是他在让我。

我问他:“我惹你,你干嘛不还手?你不是不把我当女生吗?”

“哼,”他瞟了我一眼,然后说,“懒得理你。”

我又问他:“你懒得理我,你打他干什么?”

司徒难恶狠狠瞪了我一眼,偏偏不说出我想要的答案,“因为他长得丑,碍着我的眼了。”

我弯着眼睛笑,“司徒难,你喜欢我就明说。”

他恼羞成怒,从脸红到脖子:“谁、谁喜欢你了!”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他小人得志,翘着二郎腿,眼睛都要望到天上去了,他跟大爷一样地开口:“许诺,你可想好了,你跟了小爷我,这辈子可就只能跟我一个人好。”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实在是太长了,他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答应过他的,所以没有办法,在接受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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