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钱穆注疏:中人之性,善恶可以迁移,而上知不可移为恶,下愚不可移为善。
杨伯峻疏曰:只有上等的智者和下等的愚人是改变不了的。
南怀瑾的解释:只有第一等智慧的人和最愚蠢的人,不会受环境的影响。
李泽厚的注说:只有最聪明和最愚蠢的,才不改变。
上述大家着眼于人的智力不同,断定其极端属性是凝固不变的。但这样的注解,既没有逻辑上的必然,又没有事实上的依据,只反映出两千多年来人们对此章意义的困惑。
“上知”指第一等人或上等的智慧,它就是“生而知之者上也”中“生而知”的人或“生而”就有的智慧。既然“上知”是天生的,它就属于“性”的范畴,根据孔子的“性相近”思想,那么所有人就都是生而知之的,也就都是“上知”的一流人了,同样,世间的智慧也就都是人人“生而”就有的了。这样的推论结果,不仅无视孔子一生的教育实践活动,同时也有违“学然后知不足”的道理。孔子从事教育工作四十余年,“诲人不倦”,“循循善诱”和“博文约礼”的育人方式践行了终生,在孔子看来,只要接受教育,不论智愚,都可以而且都能够得到相应的改变,没有人生来就知一切,包括他自己。因此,我们更确信孔子所说的“生而知之者上也”不过是他为强调学习的重要而作的一个虚设(见16.9章《何为“生而知之者上也”?》),而后儒所谓的“上知”也不过只是人们的美好愿望罢了。
知(智)和愚是一对矛盾概念。儒家的知是聪明灵活和道德高尚的逻辑合取,也就是说,“有知”是指德才兼备。关于“知”有道德义,这里举一个例子就可以说明问题。有一次孔丘评论说:“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公冶长篇)。“居蔡”指私藏灵龟,“山节藻棁”是说画梁雕栋,过分奢华。臧文仲这些做法逾越了当时的礼制,也就是违背了当时的道德规范,所以被孔丘批评为不智。孔子常将“知”“仁”并举,在儒家思想中,“知”这一概念不仅属于知识论或认识论的范畴,更属于人学范畴或是道德概念,所谓“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在仁知关系中,知主要作为达仁的手段而存在,这就是古代的“知”具有更鲜明德行意味的原因。
愚,认知不明,做事不正确,是愚蠢之义。阳货篇说:“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由“今之愚也诈”的语义结构,显然可以推论出:诈也是愚的特征之一。使诈是搞阴谋诡计,是狡猾的表现,撇开价值立场,单单从技术角度看,使诈当然得用头脑,得发挥人的聪明才智。一个人不管多么聪明,只要他居心不良,说话做事的出发点有问题,就仍然是愚人一个,算不上真正的智者。以中国的传统观,“愚”这一概念中,道德恶劣正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
当然,如果因此就认为儒家的智愚之辨都限于道德层面,也说不通,而且可能不通得太离谱。譬如,孔子评论颜回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为政篇)。孔丘跟颜回讨论问题,颜回看上去总是笨笨的样子,从来不加以反驳,不像子路那样伶牙俐齿,老是有不同意见。但事后看,颜回的处世言行,就连孔子也深为感慨。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向来以道德高尚闻名,在宋明道学家那里,“孔颜乐处”被看作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要说这里的“愚”落脚在颜回的道德实践,实在没法相信。所以合理的解释是,儒家“愚”这一概念,是思维迟钝和道德恶劣两层意义的逻辑析取,颜回之“愚”是指颜回的思维表现,而本章的“愚”则重在指道德恶劣的愚昧义。
“知”作为孔子核心思想“仁”的内容之一,备受孔子的重视这是确定无疑的。子张问三仕为令尹的楚相斗文子“仁矣乎?”孔子说:“忠矣”、“未知,焉得仁?”子张又问清正廉洁、明于事理的陈文子“仁矣乎?”孔子回答:“清矣”、“未知,焉得仁?”对两人,孔子称赞他们的忠诚与清廉,但却不认可两人为仁,因为两人都没有做到“知”,即不够聪明有智慧。
孔子重视智慧,普通人自然也对智慧孜孜以求。《礼记·中庸》中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问等的对象虽是知识,但冶炼出来的则是能力与智慧,庄子也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唐三奘西行天竺是为求取佛经中的智慧,每个人求学、读书也无不是在增进自己的才智。
凡人如此,主宰人世的君王也不例外。周文王渭水访贤、刘玄德三顾茅庐,访的是贤才,求取的却是贤才的能力与智慧。同时,君王鄙弃佞臣、士人远离小人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因此,尚智鄙愚是世间的常态、人之常情,但世间却又不乏近愚而远智的行为。
《吕氏春秋·知度》曰:“人主自知而愚人,自巧而拙人”。“自知”即认为自己聪智,“愚人”即认为别人愚昧。《韩非子·难三》:“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故身死为僇;夫差智太宰嚭而愚子胥,故灭于越”。燕王哙以其相子之为贤才,而否定荀况,落得个身死被羞辱的下场;子胥不比太宰嚭愚笨,而夫差“智”嚭而“愚”子胥,最终被越王灭国。纵观人类历史,尊智弃愚是兴国之相,而尊愚弃智则是亡国之兆,概无例外。
明确了知、愚的涵义及人们对其该有的态度,对“上知”、“下愚”我们可作如下的理解:“上知”、“下愚”不是两个指人智力的偏正词组,而是两个描述人行为的动宾词组,“上”、“下”均用作动词,“知”、“愚”分别作它们的宾语。
“上”释作“崇尚”、“以……为上”,古籍常见。《管子·立政》:“论百工,审时事,辨功苦,上完利……工师之事也。”许维绛《校释》:“‘上’与尚同,《荀子》作‘尚’。”《吕氏春秋·尽数》:“今世上卜筮祷祠,故疾病愈来。”孙锵鸣《补正》:“上,尚也。”《汉书·匡衡传》:“治天下者,审所上而已。”颜师古注:“上,谓崇尚也。”又《地理志下》:“故其俗夸奢,上气力,好商贾渔猎。”“上气力”即“崇尚气力”。
“下”义为“轻视”、“以……为下”。《尚书·五子之歌》:“民可近,不可下。”孔颖达疏:“下,谓卑下轻忽之。”《荀子·非十二子》:“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杨倞注:“以修立为下而好作为。”《管子·侈靡》:“事之治,尊鬼而守故,战事之任,高功而下死。”高、下对举,“下”义即“轻视”。《汉书·地理志下》:“周人之失,巧为趋利,贵财贱义,高富下贫,不好士宦。”“下贫”即“轻视贫贱”。
以上是“上”、“下”分开单用的例子。“上”、“下”还可在同一语段中配对使用,表示对相关两事或两人的崇尚、轻视态度。《管子·五辅》:“其君子上中正而下谄谀。”赵守政《管子注译》:“上层人士,总是崇尚公正而鄙视阿谀之风。”《史记·平津侯主父传》:“上笃厚,下智巧。”司马贞《索隐》:“上,犹尚也,贵也”、“谓智巧为下也。”《后汉书·荀传》:“古人尚帷幄之规,下攻拔之力。”“帷幄之规”、“攻拔之力”指“智取”、“强攻”两种策略。也有文献先“下”后“上”,《管子·侈靡》:“是以下名而上实也,圣人者省诸本而游诸末。”赵守政注:“下名上实,‘下’指‘轻视’,‘上’指‘重视’”。“下名”、“上实”表明人们“轻视虚名”而“看重实际能力”。
“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中的“上”、“下”即属于上述用法。“知”指“聪智”,“愚”指“愚昧”,是人们领悟事物道理的两种属性。“上知”即“崇尚聪智”,“下愚”即“轻视愚昧”。这种“尊崇智慧”、“鄙弃愚昧”的行为习性是人之本性,但绝不能互换使用。
不移,多释为不可改变、不可变化,其连同介词“与”共同表达“上知”“下愚”不能相互转换的特殊意义。此处的“与”如看作是连词,则表示“上知”“下愚”是并列关系,此时“上知与下愚不移”即有“上知”、“下愚”不能转换成其它“知”及其它“愚”的歧义,而表达不出“与”所独有的介绍意义,即仅仅只是“上知”“下愚”两者之间不能相互转换这一层意思。
这样,我们对“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即可作一个连贯的、全面的解释。孔子的意思是:尊崇智慧与鄙弃愚昧二者绝不能相互颠倒为之,即不能做出尊崇愚昧而鄙弃智慧这样的反本性行为。这样的解释,站在全章的高度审视,既释通了句中的所有字词,释文也完美契合孔子的一贯思想,并同时符合大众的心理认知,无疑最近孔子之意。
——部分内容引自程邦雄《“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论》(《华中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总第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