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圣诞将近,整座城市都在为不久后盛大的节日而酝酿。无论是商店还是街角,到处铺天盖地的都是洋溢着愉悦氛围的圣诞装饰。柯克兰出版社的大楼繁忙照旧,不仅是因为临近年底的各种工作汇总,更多的是公司必须抓住节日天然的氛围,为来年开春后的新策划做好宣传准备工作。
春季书单内入围的作者和作品不在少数,但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出版社最重头的宣传档期。热门作家的新书版权无论在何时都是各大出版社争夺的关键,一旦拥有一本畅销书的独家版权,会为出版社带来不少的利益。出版社这一次的目标是一位畅销冒险小说的新锐,是一位年纪轻轻的男性作家。亚瑟见过他本人几次,对他的印象不好也不坏。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工作的这层关系,对方绝对不是亚瑟会主动接触的类型。这位作家是个典型的“商业模式”,他的作品也同样空有观点的输出,而缺乏真实性和文学性。亚瑟已经在这个环境里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所以对此实在提不起过多的兴趣。据说有不少业界权威的出版社都在争取他下一季度的新书版权,所以对方对于柯克兰出版社抛出的橄榄枝并没有太多热情的反应。虽然亚瑟也仅仅只是看中了他的作品中符合大众口味的销售潜力,但无论如何,他和他的公司确实需要这一票合作。
当亚瑟接到弗朗西斯的来电时,他正在会议室连同几位各个部门的销售负责人一起商讨关于这位新锐作家的交流进度。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正在讲演报告的经理立刻停下了话头,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看向了会议桌主位上端坐着的亚瑟·柯克兰。
英国人向自己的同事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示意他们自由讨论,然后便自顾自走出了会议厅。他走到一墙玻璃外的走廊上,摁下了通话键。
“有何贵干?”亚瑟冲着话头另一头的人不客气地问道,“你终于准备好来通知我去参加你的葬礼了吗?”
弗朗西斯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猝不及防的黑色幽默哽住了话语。亚瑟·柯克兰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的心情愉悦,这个发现令法国人脑海中莫须有的罪恶感更重了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难得没有回呛他:“你现在在哪?方便说话吗?”
那头的亚瑟沉默了一下。“你吃错药了吗,弗朗西斯?”亚瑟问道,语气里满是不解,“我在公司。行了,有什么事快说。”
弗朗西斯偷偷吐了口气:“首先,我要你保证一会儿不会发疯般从你现在所在的地方跑出去,或者动用你的人脉找个杀手在两百码之外瞄准我的后脑勺。因为毕竟这也不完全是我的错。你做得到吧,暴力眉毛?”
听完他的话之后,绿眼睛的英国人似乎更加迷惑了。他语气不善地催促道:“你疯了?虽然暗杀你的这个意见很有建设性,但对不起,我现在忙的要命,没空考虑你的死活。你到底想说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亚瑟方才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继续开口道:“我问你,几个月前,你是不是去见了我向你介绍的那个男人?”
亚瑟沉思了一会儿:“你说阿尔弗雷德?问这个做什么?”
法国人的头更痛了:“柯克兰,你确定你见的人是阿尔弗雷德本人吗?”
“我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亚瑟语气直率,“我们确实相处的……不错。所以你现在是在和我邀功吗?就为了这点事?”
电话另一端的弗朗西斯深吸了一口气:“听着。我不知道究竟你……或者说你们,搞错了些什么。但我昨天遇到了‘你的’阿尔弗雷德,在布鲁克林,是真的。你知道他昨天在布鲁克林吗?”
亚瑟·柯克兰的声音沉寂了很久。再开口时,英国人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讥诮:“你是在和我开玩笑?昨天阿尔弗雷德一直和我呆在一起。他怎么可能出现在布鲁克林?”
“……”弗朗西斯长叹了一声,“对,没错。我想也是。这就是问题所在,亚瑟·柯克兰。我想和你说明的事情就是这个——你可能是认错人了。现在呆在你身边的这个阿尔弗雷德,并不是当初我们说好让你见上一面的那一位。”
挂断电话后的亚瑟·柯克兰在走廊上站了许久。他有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又或许是一切都过于没有真实感的原因,他的表情和大脑一样空白。英国人回到会议室,却再也无法令自己再次集中精神专注到面前的工作上来。他的不在状态几乎是写在脸上,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更为阴晴不定。与会的其他员工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所有人立刻作鸟兽散状,生怕自己被上司的低气压牵连,会议室内瞬间人走楼空。
浑浑噩噩之间,亚瑟一个人回到了楼上的办公室,他把自己用力地丢进转椅之中,向后躺在椅背上,用小臂遮住了上半张脸。
弗朗西斯告诉他,他弄错了人。真正的“阿尔弗雷德”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而那天夜晚在那间约定的酒店大厅遇到的阿尔弗雷德,根本就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应召男。
更多的疑问纷至沓来,让亚瑟·柯克兰头脑发胀。法国人在挂断电话之前难得严肃地嘱咐他“玻璃的宿命就是破碎*”,但亚瑟实在没法怀疑那个有着灿烂金发和美丽眼睛的阿尔弗雷德是抱着恶意来到他身边的。他是那么生动,那么鲜活,当他亲吻自己的时候,心跳的搏动比亚瑟遇见过得任何人都要更为真实。
所以,阿尔弗雷德知道这件事吗?如果他不是个真正的应召男,又为什么会同意与自己签下那份该死的包养合同呢?
英国人突然觉得无比窘迫和混乱,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如果从头到尾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误会,那他就是这场滑稽剧里唯一的跳梁小丑。
就在这时,亚瑟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那声音将完全陷入了自我世界的亚瑟·柯克兰吓了一跳,他坐直了身体,伸手拿过了自己的手机。感应屏幕立刻亮了起来,亚瑟一眼就看到了信息框内显示阿尔弗雷德来信的提示。他下意识绷紧了嘴唇,手指在上面游移半晌后,方才笨拙地展开了那条信息。
对话栏内还留存着几天前他们互发短讯的内容,最下方的最新一条信息里,阿尔弗雷德用词轻松地写道自己刚刚结束训练,在走出室内训练馆时才发现下雪了。
看到这里,亚瑟微微愣了愣。他转头朝着身后拉开的百叶窗窗口看去,果不其然,飘飘扬扬的细雪正从灰白色的天际旋转着缓缓降落在这座城市内。
这是今年的初雪。
亚瑟看着窗外的景致,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
——冬天来的太快了,阳光的痕迹在倾覆的皑皑白雪之间早已消失殆尽。
也许,他们还没有真正准备好在初雪到来之前,扫除自己心底的灰尘。
周五的下午,阿尔弗雷德抽空去了球队教练的办公室坐了坐。其实他很清楚对方为什么要叫自己前去谈话,洲际赛将至,届时会有许多职业联盟的球探前来大学赛场物色种子选手。在所有队员里,阿尔弗雷德·琼斯一直是被所有人最看好的那个。教练告诉他,只要在一周后的总决赛里正常发挥,阿尔弗雷德基本就能锁定一个前往大联盟的职业选手席位。
对于阿尔弗雷德自己来说,他并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有过特别明确的规划。职业球员似乎是不错的选择,但也并不绝对。然而,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这依然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比赛。没有人会不渴望胜利,而比胜利更重要的,是这个团队,这些一同训练拼搏过的队友,他们共同的努力应该得到一个圆满的结果。
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戴维和其他几位球队的朋友已经在转角处的走廊里等待许久了。他们窃笑着走上来用拳头撞击阿尔弗雷德的胸口,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勾肩搭背地提前祝贺他成为本校第一个成为职棒预备队员的在校学生。
阿尔弗雷德打着哈哈接受了这些祝福,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他被拥簇着走到停车场,男孩们一边起哄一边钻进阿尔弗雷德的车后座,嚷嚷着要提前庆祝一番。阿尔弗雷德并没有反对意见,当他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的时候,后排由戴维牵头的队友们已经开始在手机上搜索附近的热门餐厅了。
车子发动之前,阿尔弗雷德悄悄掏出裤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依然没有任何来自亚瑟·柯克兰的回信。他盯着自己空白的邮件箱看了许久,直到智能手机的屏幕再次暗下去,阿尔弗雷德又像是不甘心似的咬着下唇再次用手指划亮了它。就这样反反复复几次,直到后排的同学开始迫不及待地催促,阿尔弗雷德才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机重新收了起来。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周。他不知道亚瑟·柯克兰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只发觉他们的交流频率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迅速下降。起初,回信大约在他发三封亚瑟回复一封的频率,然后随着时间的推进,亚瑟的回信时间间隔变得越来越长、内容也越来越简短。本身就这件事来说,其实也并非是不合理的。阿尔弗雷德知道最近英国人正在忙一个大项目,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控制欲极强的毛头小鬼似的要求对方事事有回应,那样未免过于有压迫感。所以,阿尔弗雷德极力控制着自己,并没有把它真的当一回事。但慢慢地,事情就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最后的半个多月,那个英国人几乎像是人间蒸发了。阿尔弗雷德不相信对方真的没看到自己的信息,尽管这事儿令金发的年轻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实际上真实的状况就是:亚瑟·柯克兰正在躲着自己。
这简直过于荒诞了。阿尔弗雷德试图回忆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他们什么也没做,明明半个月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亚瑟·柯克兰还表现得十分享受他的陪伴。可立刻,一切甚至都还来不及发生,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阿尔弗雷德在一头雾水的同时又觉得无法接受,他的忍耐值已经到了一个濒临分解的边缘线上,他必须要找到亚瑟本人,当面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希望再有任何奇形怪状的理由和人物破坏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感桥梁,他们都已经为此付出了近乎所有的努力才能够走到今天,没有理由就此罢休。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认识到这一点。
他们只差最后的一步了。
TBC
*法国谚语,意为“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