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十八岁的时候,决定离家出走进城。他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出来的,这样不仅不会被父母发现,也不会遇见任何熟人。
农村的夏夜,星月彻明,月光好似风一般为他洗净前路,蝉鸣莺啼也在为他喝彩,他把包再往肩上顺了顺,觉得这一路将畅行无阻。
他没往家的方向看一眼,背着沉甸甸的包奔向火车站。绿皮车晃晃悠悠了一天,来到重庆主城的时候,是第二天夜里了。
夏夜里,这座城市仿佛才刚睡醒似的,灯火流华,车水马龙——
有人力车就候在火车站出口,他刚走出来火车站,车夫立马上前问搭车吗,还有棒棒军跑来问要抗行李么,华子都摆摆手。这一晚他哪都没去,他哪都不想去,也没找家旅店,一方面是为了省钱,一方面他也知道这一晚自己肯定激动地睡不着。
他就在火车站前的花坛边,愣是坐了一宿……
夜里快十二点,棒棒军和车夫还在火车站前为自己揽生意;一点的钟声敲响,老火锅店门前依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位;将近三点,火锅店里零星有几桌仍旧吃得火热;五点刚过,这座城市以另一种方式苏醒了,早点摊一车车推了出来。
华子站起身,背好背包,他想了一夜,差不多想好自己该干什么了。
华子舍不得买人力车,贵,太贵,但是一单赚得钱很多。其实华子带来不少积蓄,他十岁就出去打零工,帮人犁地、抗担子、进城跑腿等等,赚足了积蓄才来的,就是不想被那个破村子圈一辈子。他咬了咬牙,买了个扁担,想着自己多赚点钱就买人力车,那时他也不知这棒棒军,一干却也是一辈子……
转了大半个城区,华子租了家最便宜的房子,这栋楼每间屋子不到三十平米,不过够他住了。他把行李往木板床上一扔,歇都没歇,就扛着扁担出去了。
华子没什么文化,但干起体力活在棒棒军里可是当仁不让,尤其仗着自己年轻气盛。
很多早餐摊不愿推着车爬坡上坎,华子就赶大早起来,跑几个早餐摊买下一箩筐的辣焙子、一箩筐的煎饼果子,还能再提着一大桶豆浆。华子说他每次都把豆浆桶装得满满的,但照样走得比谁都快,豆浆还一滴都不见洒。华子讲的时候脸上难得洋溢着自信。
可华子又怕人嫌贵,一份就敢多卖一分钱,他早上多跑几趟,便也比其他棒棒多挣好几毛。
到了中午,尤其休息日,商圈人流众多,一众棒棒军都挤在那边,华子自是城隍不让。每当听到人群中一声吆喝“棒棒!”,华子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有些时候嘴里还叼着馒头。也是因为他勤快,在别人只舍得给自己买窝窝头时,华子时不时能给自己买个大白馒头,惹得不少羡慕的目光。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华子的生活越来越滋润,大鱼大肉就算不是逢年过节也偶尔能来一顿。生活滋润了,闲情也多了起来,华子寻思着自己也该物色物色对象了。
华子一只手夹着烟,狠抽了一口,说起这事时不由得笑了一声。
那年代,讲求门当户对,华子清楚自己没文化就是社会最底层干苦力的,也不敢高攀。他倒是一直很中意自己常去的一家饭店的服务员小姑娘,在人家餐厅等活时也能聊上两句。
姑娘今年估摸着差不多有二十出头了吧,也没有对象,据说也是乡下跑出来务工,不过不是离家出走。可华子人老实,说白了就是笨,一直没敢把话捯饬明白,更不敢乱猜人家姑娘的心意。
于是又好几个月过去了。
这几个月来华子活也跑得不勤了,时不时留下陪姑娘吃个饭,再一起回家,像老套的爱情剧一样,两人家方向相反,华子却说是刚好顺路,送完人自己又屁颠屁颠跑回去,若是能在姑娘家顺便歇歇脚喝杯茶多聊几句,他回去能乐得半宿睡不着觉!
华子就是这样一直对姑娘旁敲侧击,手段着实是笨得明显,同时也笨得看不懂姑娘的回应,人家姑娘就是腼腆了点,不好意思把话说明,可拖了好几个月最后姑娘忍不了把话挑明了,华子反而愣住了,眨巴着眼半天没醒过味儿来。
回家的路上,华子牵着姑娘的手说:“等结婚了,咱们就买辆人力车,我当车夫,你每天上下班都有车接车送!”——这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最浪漫的情话了。
于是亲也便顺势定下了。
华子寄信回家说自己定亲了,他是定了才鼓起勇气和父母讲的。一个多月过去了,家里寄来几件新衣服,信封里还装了不少钱,说是给他当彩礼,华子没敢数,怕哭。
为了能买到更好的房子,华子又开始每天追着“棒棒”声跑了。
那时重庆基建还很一般,很多时候爬坡上坎走的是土路,下过雨后土路又滑又泥泞,还没有护栏。
华子只想着快跑完一单快挣下一单的钱,风里雨里走了快十年的老路,却不料今日脚下一滑摔倒了……
如果只是摔倒的话,华子倒也不会有事,他年年干苦力身强力壮,就是光膀子在暴雨里站一宿都没事。可竹篓一路往下滚,那里面装着雇主的东西,华子就一路追,最后竹篓从十几米高的山崖飞出去了,华子心里一急也跳出去了!
竹篓摔烂了,里面的东西倒也值不了多少钱,可华子一只手摔断了。
雇主从坡上赶下来时,华子正疼得嗷嗷叫,却还是用另一直手掏钱准备赔,雇主看他可怜,想想算了,便没让他陪,还打车送他去医院,车费华子说什么也要自己付。
华子腿没大事,就是扭了,但一只手瘫了,华子舍不得再花钱住院,被未婚妻搀扶着回了家。到家后他用还健在的那只手拍拍腿,硬是自己走了几步,说自己没事,让姑娘赶紧回去工作吧,免得被扣工钱。
其实华子很想让姑娘照顾照顾自己,哪怕只是陪陪他聊聊天,结果自那天之后华子就再没见过她了。
后来听工友说,华子未婚妻工作的餐馆小老板赌博赚了钱,就拉着华子未婚妻跑了。小餐馆、妻子孩子都扔下了!老板跑了以后那家店的员工才知道老板早就结婚了。工友们安慰华子说他未婚妻肯定是被骗走的,她年轻没文化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太单纯。
可事实就是事实——未婚妻跑了,彩礼钱也被卷走了,华子连死的心都有了。
华子没和家里说,他愣愣地杵在厨房里,盯着刀子看了一天,饭都没心情吃。
一直到半夜,差不多棒棒军都下班了,华子家的门忽然被暴躁地敲响,华子开门后吓了一跳。工友们都来了,他屋里都快挤不下了,大家提着一盒盒菜、一盒盒大白米、一盒盒大白馒头,每一道菜里都有肉,还有好几瓶酒。大家一边自顾自嚷嚷着坐下,一边催着华子赶紧过来吃饭,大家早都饿了。
华子挤进人堆里,一边吃一边哭,哭得眼睛看不清菜都夹不住,就顾着啃馒头了,身边的人拍拍他的背,陪他啃馒头。
第二天华子走了两步觉得没事,扛着扁担就出门了。
工友们都被他吓着了,他说没事,自己以前也就用一只手,现在就是腿脚不利索点,大不了少抗点。
华子走慢了,觉得自己今天没挣多少钱,想想自己昨天半夜吃了不少,现在也不饿,就不吃午饭了。
然而他刚在楼梯上坐下歇歇,身后餐馆老板就递给他一个馒头一碟小菜。
老板说自己女儿病了,没说是什么病,就说也花了不少,给员工开不起工资,就有厨子跑了,结果就没什么客人来了,餐馆也因此收不抵支。老板还说华子天天帮他抗食材,这点就算谢他。
“大家都彼此彼此。”老板叹了口气,“谁都不容易,但生活还得过。”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怎么行,想想那些还爱我们的人,不舍得让他们难过。”老板挠挠头笑了,“说得怪煽情的,但就是这个道理!”
华子把菜往嘴里扒拉几下吃完了,再把馒头往嘴里一叼,就又扛着扁担下去了。
我很喜欢写小人物的文章,去重庆前就很想写棒棒的故事,奈何了解不深写不出来,才有采访一位棒棒的想法。
采访当天特意赶了个大早出门找棒棒军。
不过棒棒军这种苦力,在现代越来越快节奏的时代,已经快消失了。我是跑到重庆同学说的可能有棒棒的地方——鹅岭老城区,才遇见了几位。
买了几瓶矿泉水,在远处犹豫了好半天,才壮着胆上去递了矿泉水,骗几位老大爷说这是自己学校的社会调查,不过老大爷们都很热心,他们也闲,就聊了起来,大爷们对我也很好奇,说现在对棒棒军感兴趣的年轻人都没了,还问我用不用记笔记录音什么的,他们可以讲慢点。我想想说算了,就当听故事了。
然而我还是有点大意,重庆话虽然不难懂,但大爷口音过于地道还是不好懂。
全程我都没插上几句话,大爷们相当健谈,我乖乖听老一辈娓娓道来年轻时候的故事,他们似乎早就想找人分享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干苦力,这也不怪你们,现在交通越来越便利棒棒或是其它苦力也不再被需要了。”大爷们开始讲时都爱调侃下我,准确说是和我年龄相仿的一代人,“你们这代人,其实都不算吃过苦,却比我们还能喊苦。”一位大爷说一句其他几位就开始附和,“我孙子天天说上学累,我当年巴不得有学上!”或者是“我孙女生日礼物想要最新一代的那叫什么?爱疯叉!”
还有一位一只手瘫了的大爷,就是我选择的主人公。
大爷不算是手瘫了,只是当年医疗条件也不好,没钱好好治,倒是能动,就是使不上多少劲儿。
他结婚最晚,有两个孩子,大爷说俩孩子工作都很好,每月都往家里寄好多钱,一家有龙凤胎,一家有一位小女儿,现在俩孙女就在大爷家,其实两家人都说过把女儿接走,怕累着大爷,但大爷说不用,他和老伴俩人一起看轻松地很,小子淘气你们接走,姑娘没事。
大爷说他其实是觉得,家里就他和老伴,太空落了,住着反而憋屈。
大爷还说,别看自己就一只手,但当初也是就靠这一只手,每年能往家里寄钱寄衣服,家里靠他寄的钱还买了收割机电视机,虽然是黑白的。大爷说的时候老得意了,感觉他浑浊的老眼仿佛瞬间放了光!
因为棒棒残了一只手,因为棒棒丢了自己爱的人,好在当初的小餐馆老板提醒了背井离乡的大爷还有爱他的人——爱你的人比你爱的人重要多了。
“那一个馒头一碟小菜,在你们这一辈可能都入不了口。”大爷抿抿嘴。
大爷沉默的下半句我大概能猜到,“一个馒头一碟小菜”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成为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我问大爷现在还有活么?大爷盯着扁担看了看,那根扁担两端被磨得发亮,然后摇了摇头,说基本没了,有自己也不怎么干了,跑不动了。
于是我又问那为什么还没每天赶早扛扁担出来。大爷就说是习惯,每天早上坐在这半山腰上看太阳升起来,自己这么大年纪好像也能和这座城市一样有干劲了,“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充满活力了,我看我孙女的作文就爱这么写!”。
大爷讲完后,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又一次谢过我的水,然后说该给老伴买菜了,俩孙女都说中午要吃红烧肉,其实就是姐姐说啥妹妹跟着说啥。
说罢扛着扁担下坡去了,一如在给我讲的故事中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