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当张爱玲写下小说题目《心经》时,心里默念的,会是这句经文吗?以“心经”为题,写的却是纠缠萦绕,夹缠不清的情感纠葛,几颗在“爱”里无法安静的,甚而千疮百孔的心。这是讽喻,还是悲悯?
“奇异”,“令人不安”,仿佛是小寒的关键词。小说一开始就显示了小寒的特殊气质,她“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
小寒似乎拥有最完满幸福的家庭,她的好友绫卿羡慕她“有这么一个美满的家庭”,甚至龚海立也对她说,“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小寒自己也承认,“像我这样的家庭,的确是少有的。”然而如鱼饮水,冷热自知,小寒的话里,恐怕还有别的意味吧。
小寒出生时被认为克母,一度要被过继给远方的亲戚,尽管因母亲不舍而留下了她,但这种被父母抛弃的恐惧从此深藏心中,蓄积成对爱的极度渴求和贪婪,最终发酵成性格中的自私,利己,极强的控制欲及富侵略性。
二十岁生日这天,小寒与朋友在家中聚会,“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与上海与小寒。不,天与小寒与上海,因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苍茫夜色中,处于一群正值韶华的女伴的围绕中,却只似她一人,介于天地之间,与天地同在。这种独立人群中的孤芳自赏,需要何等强大的“自我”。但被放大的自恋的背面,何尝不是彻底的孤独和自卑呢,就像张爱玲在《私语》中写的那样,“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样矛盾的小寒,也许注定要有一段不一般的,“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情感历程。
成长中的她,渐渐对父亲产生男女之恋,“她独占了父母的爱,却还要霸占母亲应有的一份”。她刻意地“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为了这种爱,她有意在朋友面前绝口不提母亲,肆意地和父亲调情,或利用龚海立来刺激,试探父亲,最后还试图利用母亲来阻拦父亲,借用绫卿母亲的力量来成全她自己——小寒的爱,有着令人凛然的决绝。
她以为自己在爱里是主动操控的一方,当峰仪选择退出时,小寒的话里是自信的“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因为她自认为对父亲的内心有足够深刻的了解:“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是的,当这种畸形的爱定格为灵魂伴侣,它就被赋予了某种正当性,合理性,内心那些道德的,伦理的重负,那些羞惭,就可以化为蛛丝,被轻轻抹去。
小寒又是天真脆弱的。她顶着“天真”的娃娃脸取笑母亲,在父亲面前时时装出孩子气,以为永远长不大就可以永远守着父亲的爱,“我就守在家里做一辈子孩子,又怎么着?不见得我家里有谁容不得我!”她也急于向父亲表白自己的爱的牺牲,“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这些看似没来由的辨白,这些以自我牺牲来支撑的表白,无不暴露她自私单纯背后隐隐的自卑与恐惧。
小寒的爱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如此“昂贵”,自恋又自卑的她,需要用爱情中的另一方,来验证自己的价值,因此她的爱恋对象不能有任何瑕疵,“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即使知道了父亲的选择,她依然在海立面前为父亲辩解,“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是的,许峰仪必须完美,感情专一,有成熟男性的魅力……若非如此,小寒如何对自己的牺牲和付出交代?
与深陷爱欲与伦理冲突中的小寒相比,现实主义者绫卿应该算得偿所愿了吧。丧父,出身寒微,她急于通过婚姻来改善人生处境,“远走高飞”,于她,谋爱就是谋生,“我倒不是单单指着他说。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 与青涩的青年才俊龚海立相比,许峰仪当然是个理想人选。“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他有钱,有地位,也不乏成熟男性的魅力,且可以弥补她对父亲的情感需求。
然而,果真没有缺憾吗?机敏如她,怎会对许家父女之恋完全无感?怎会体味不出初次相见时,峰仪那句答非所问的“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里的别样意味?否则,她就不会戏谑似的提醒小寒,“你可仔细点,别在楼梯上自言自语的,泄漏了你的心事。”自己只是别人 的替身,再真诚的深情,心里也难免有种打了折的不甘吧。
况且就“谋生”而言,这种选择也并非安全无虞。尽管跟着峰仪“不会怎样吃苦”,但小寒都深知的其中风险,精明如绫卿,可能不思量吗?“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这些琐细的烦忧,足以如无法摆脱的虱子,时时咬破绫卿内心的完美幸福。
在这情感纠缠里,许太太似乎是置身事外的,唯一从容的那个,有着地母般的宽厚和慈悲。她在生活中被丈夫和女儿合力屏蔽,家中的钢琴上唯独没有摆她的照片,她得忍着女儿的奚落,受着丈夫的冷落,最难堪的是她眼看着亲生女儿一天天夺去了丈夫的爱……她隐忍接受,似无怨艾。即使知道全部真相,她依然平静地给丈夫收拾行李,细心备药;又在雨夜将疯狂的小寒带回家中,理智地为她安排今后的生活。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许太太对爱情,对丈夫的中年心态,有着近乎本质主义的理解,“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不执着,放过别人,也放过了自己,因此也有了难得的清醒和理智。
她的从容,是一种看尽千帆,繁华落尽之后的疏枝横斜,意态萧然。可是,如果不曾执着过,“放下”又从何谈起?许太太眉心那两条极深的皱纹里,应该隐藏着很多心事吧。她的心,是一个修补多次的精美瓷器,纵然有极高修补术,也难免留下累累疤痕,让人想到光弧划过,碎片飞溅那一刻的惊心与黯然。
处于情感风暴中心的许峰仪,是个世俗意义上的标准成功人士形象。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身形高大,富于魅力……然而,就像一句歌词,“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他不知不觉地卷入了与女儿的畸恋之中,这种爱给了他精神上的安慰,也让他处于“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的尴尬之中。
小寒天真地以为许峰仪是在八楼阳台上的藤,然而,也正像她自己总结的那样,“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性”,而男人总不会是依附他物的“藤”,许峰仪根本就没有在她的掌握之中。他无法承受“白白耽搁”女儿的愧疚,更可怕的是,对于“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他不再仅仅满足于“精神上的安慰”,有了非分之思。终于,在与小寒纠缠了七八年后,选择了终结这份不现实的感情。然而他却又选择了与小寒十分相像的绫卿,如此的拖泥带水,他的优柔寡断与软弱暴露无遗。小寒确实没看错,他的内心,就是一根软弱的藤。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每个人的心都在情感与欲念里翻滚煎熬,纠结成一部千回百转的经,永远念不完,也没有人能逃脱。
是的,一个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