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伯特·麦基的《故事》里,《走出非洲》是一个反讽的故事:一个生活在“我即我所拥有”这一伦理中的富家女,为了男爵夫人的身份,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把家具从丹麦运到非洲,在那里建起一个庄园。她的自我定义就是她的所有物,连她的劳工也被称为她的人,丈夫令她染上梅毒,她也不愿意离婚,因为她的身份就是“夫人”,这是由她有一个男爵丈夫界定的。后来她渐渐意识到,你并非你所拥有,你是你自己,当她的情人遇难、庄园烧毁,她耸耸肩,舍弃了丈夫、家园和其他的一切,却得到了她自己。
半夜读到麦基的解读,找出这部电影来看,看完大哭了一场。这几天一边听电影原声,一边读原著,还是很动情,读到书中作者问“如果我会唱非洲的歌,那么非洲会唱我的歌吗”,仍然哽咽不止。麦基两百字就可以说清楚“你并非你所拥有”,电影两个小时也能讲述,但是生活的壮美和凄婉,却不是言语能诉尽。
《走出非洲》改编自丹麦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的同名自传体小说,和原著散文化的笔触不同,电影堪称史诗,不仅是非洲大陆的风光从文字到影像所传达的直观的壮美,原著里蜻蜓点水的爱情在电影里成了主题,配乐的悠远也为电影增加视听享受,最根本的我想应该是,任何一个挥洒热情倾尽所有去爱的人,都堪称史诗。
电影的开头,年迈的凯伦坐在丹麦尤斯特兹城老房子的打字机前,写她的故事。她说:“我已经写了所有其他人,并非我不够爱他们,而是他们较清楚,较容易写。”很显然,电影认为爱情是更不容易写的,它比非洲更难写。原著作者孜孜不倦地书写那片热土:草原、雨林、山峦、天空、落日、雄鹰、狮子、庄园、土著…读来令人心驰神往。而在丹尼斯出场的那一辑,第一句是:“在绝望之后”,可以想象,走出非洲的多年后,作者在写这个故事时克制的轻描淡写里汹涌的深情。在婚姻不幸福、一个人操持庄园的艰难时刻里遇到丹尼斯,那些幸福的片段,为非洲的岁月的永世不忘留下见证。好莱坞将一个“人与大自然”的故事改编为“大自然中的人与人”的故事,无疑更洞悉人心。
电影的开头,日落草原,一个旁白:“我在非洲曾有一座农场”,声音苍茫,令我想起《情人》里杜拉斯的旁白,过去式的回忆带着岁月的厚重与缥缈,一下子击中我:“你非你所拥有”——拥有与失去是多么玄妙的游戏,以至于“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类爱情箴言到处都是。失去荷西的三毛重回西班牙第三次看《走出非洲》,她写道:“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我第三次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看身边的人。”
《走出非洲》并非只是关于“曾经拥有”的爱情故事,它之所以经典,在于百感交集的人生况味。在凯伦历数自己所拥有时,丹尼斯对凯伦说“我们并非主人,我们只是过客”;凯伦问丹尼斯带旅客去狩猎有什么不同,丹尼斯答:“对动物来说,没什么不同。”和凯伦一心建设家园的热情不同,丹尼斯四处为家、漂泊浪荡,在他飞机遇难死后,凯伦才明白:“他不属于我们,也不属于我。”丹尼斯喜欢动物多于人,“动物总是全心全意,只有人类会感到疲倦。”很容易想起梅里尔·斯特里普的另一部电影《廊桥遗梦》里的《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深入大自然的人一无所求来去自由,而人海中人们互相占有、互相牵绊。电影讨论了爱情、婚姻和自由,从“我不会因为一张纸而更爱你”到“我也并不总是知道我要去往哪里(那我跟你走吧)”。在非洲草原,动物不曾被驯服,热爱自由的人也不会,但是爱会驯服他们。这当然很打动屏幕外的我们,但是爱之于独孤的自由常常是两难困境:“在此之外,充满猛龙”,“当众神要惩罚你时,他们应验你的要求”。
除去爱情,电影仍可以看到很多,有人认为《走出非洲》是“后殖民史,新女性史”:一个虚荣骄纵的白人女性在非洲这片神奇的殖民地上成长为独立勇敢的新女性。我不想这么看,我只觉得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博大旷远的爱,这份爱会教育你,会给你力量,会帮你创造你的史诗。
女作家凯伦·布里克森深爱那片土地,却此生未再踏足非洲。“走出非洲”实则是“走不出非洲”:深爱的土地,埋葬着深爱的人,永生难忘。回想麦基所言“你并非你所拥有”,令人感喟:你拥有的,最后都会只剩回忆。写作是在回忆中唱歌,痛苦、哀伤、幸福、壮美都会谱成曲,唱一支非洲的歌,便能回到挂满琼浆的岁月:“我不让你流逝,除非赐福于我。”
写作真是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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